雨滴敲打在急診室窗戶上的聲音像某種不祥的倒計時。蘇晚蜷縮在走廊長椅的角落,雙手緊握着一杯已經冷掉的速溶咖啡。消毒水的氣味混着雨水的腥氣鑽進鼻腔,讓她本就翻騰的胃更加不適。
凌晨三點十七分。距離她撥通顧承淵電話已經過去四十七分鍾。
"蘇晚女士?"護士從診室探出頭來,口罩上方露出一雙疲憊但溫和的眼睛,"您丈夫還沒到嗎?"
蘇晚搖搖頭,嘴唇幹裂得發疼。手機屏幕上顯示着十七個未接來電,全部是打給顧承淵的。最後一條發出的短信孤零零地躺在對話框底部:"醫院急診,需要手術。"
"不能再等了。"護士嘆了口氣,"胚胎已經停止發育,必須立即清宮。您一個人能籤字嗎?"
蘇晚的手指無意識地撫上小腹。一個月前,當驗孕棒上出現兩道紅線時,她曾在深夜偷偷撫摸過這個尚未成形的生命。那天她甚至鬼使神差地買了一雙淡藍色的嬰兒襪,藏在梳妝台最底層的抽屜裏。
"是個女孩。"醫生早些時候告訴她,"很抱歉。"
女孩。蘇晚想象着那個永遠不會出生的女兒——會像她一樣有倔強的嘴角,還是會繼承顧承淵那雙深邃的眼睛?也許她會在春天出生,穿着那雙淡藍色襪子,在顧家花園的草坪上蹣跚學步。
"我可以籤字。"蘇晚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手術同意書的紙張冰冷而光滑,籤字筆在顫抖的指尖下打滑。她寫下"蘇晚"兩個字,比平時用力得多,仿佛要把這個名字刻進紙纖維裏。
"別擔心,是個小手術。"護士輕聲安慰,"半小時就能結束。"
蘇晚點點頭,跟着護士走向手術室。走廊的燈光慘白刺眼,照得她頭暈目眩。路過一面鏡子時,她瞥見自己蒼白的臉——眼下青黑的陰影,凌亂的頭發,還有那件被雨水打溼後皺巴巴的睡裙。與三個月前婚禮上那個妝容精致的顧太太判若兩人。
手術室的門關上時,她最後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漆黑一片,沒有任何新消息。
麻醉劑注入靜脈的瞬間,蘇晚盯着天花板上一塊形狀怪異的水漬。它像一座孤島,又像一滴凝固的眼淚。她想起兩個月前的雨夜,顧承淵帶着沈清歌回家那天。那天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場婚姻遠比她想象的更加殘酷。
意識漸漸模糊,記憶碎片如走馬燈般閃過:顧承淵在婚禮上機械的吻,沈清歌輕蔑的眼神,餐桌上那些沉默到令人窒息的晚餐,還有昨夜——當她告訴顧承淵自己懷孕時,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驚慌。
"暫時不要這個孩子。"他當時說,聲音冷靜得像在討論一份合同,"我們的婚姻還有兩年多才到期,孩子會讓事情變得復雜。"
蘇晚沒有爭辯。她早就學會了在這個家裏保持沉默。但當她躺在床上,感受着腹中微小的生命時,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心中生根——也許這個孩子能改變什麼,也許...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蘇女士?手術很順利。"醫生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您需要在觀察室休息一小時。"
蘇晚眨了眨眼,麻醉的迷霧還未完全散去。她下意識地摸向腹部,那裏纏着厚厚的繃帶,空蕩蕩的疼。
觀察室的窗簾半開着,雨依然下個不停。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像無數條悲傷的小溪。蘇晚數着點滴瓶裏落下的藥水,一滴,兩滴...數到一百七十三時,門被猛地推開。
顧承淵站在門口,西裝被雨水打溼,領帶鬆散地掛在脖子上。他看上去疲憊而煩躁,像是剛從某個重要會議中抽身。
"爲什麼不接電話?"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聲音裏帶着壓抑的怒意。
蘇晚緩慢地轉過頭,麻醉讓她的動作有些遲鈍。她看着這個法律意義上的丈夫,突然覺得無比陌生。
"我流產了。"她說,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醫生說是個女孩。"
顧承淵的表情凝固了。他走近病床,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然後是纏着繃帶的腹部。有那麼一瞬間,蘇晚以爲他會說些什麼——一句安慰,一個道歉,甚至是一聲嘆息。但他只是抬手鬆了鬆領帶,像是在掙脫某種無形的束縛。
"我昨天就告訴過你,現在不是要孩子的時候。"他的聲音低沉而克制,"這...這其實是最好的結果。"
一滴眼淚終於從蘇晚眼角滑落,滾燙地劃過臉頰。不是爲這個無情的男人,而是爲那個甚至沒機會擁有名字的小生命。
"最好的結果?"她輕聲重復,每個字都像刀片劃過喉嚨,"對你來說,什麼才是'好'的結果,顧承淵?"
顧承淵皺起眉,像是沒預料到她會反擊。"你知道我們的婚姻性質。孩子只會讓事情復雜化。"
"復雜化。"蘇晚機械地重復這個詞,突然笑了,笑聲幹澀得像枯葉摩擦,"是啊,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確實比一紙契約復雜得多。"
顧承淵的表情變得冷硬。"你情緒不穩定,我們改天再談。"
他轉身要走,蘇晚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她死了!"她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嘶啞,"我們的女兒死了!而你甚至不願意假裝難過一秒鍾嗎?"
顧承淵僵在原地。觀察室外的護士探頭看了一眼,又識趣地退開。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心電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滴"聲。
"我很抱歉。"最終,顧承淵生硬地說,"但這改變不了什麼。我們的婚姻還有兩年零九個月到期,屆時——"
"屆時我會拿着屬於我的股份離開。"蘇晚鬆開他的手腕,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靜,"不用擔心,顧先生,我不會用死去的孩子來勒索你什麼。"
顧承淵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但很快又恢復成那副公事公辦的模樣。"醫生說你什麼時候能出院?"
"今天下午。"
"我讓司機來接你。"他整理了一下袖口,"我還有個會議,先走了。"
蘇晚沒有回答,只是轉頭望向窗外。雨似乎小了些,天色漸漸亮起來。顧承淵在門口停頓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輕輕關上了門。
腳步聲漸漸遠去,蘇晚終於放任自己崩潰。她蜷縮在病床上,無聲地哭泣,肩膀劇烈顫抖。這不是她第一次爲這段婚姻流淚,但卻是第一次爲那個永遠不會存在的未來哭泣。
護士進來檢查時,蘇晚已經恢復了表面的平靜。她安靜地配合檢查,禮貌地回答問題,仿佛剛才那個崩潰的女人從未存在過。
"有人來接您嗎?"護士一邊記錄血壓一邊問。
"有。"蘇晚說,盡管她不確定顧承淵是否真的會派司機來。
護士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如果有任何不適,隨時回醫院檢查。流產對身體和心理的影響都不容小覷。"
蘇晚點點頭,目光落在床頭櫃上的一個小盒子上——那是醫院給流產患者準備的紀念品,裏面有一張印着小腳印的卡片,和一朵小小的絹花。
"您要帶走這個嗎?"護士問。
蘇晚猶豫了一下,最終搖搖頭。"不必了。"
下午三點,雨停了。陽光透過雲層,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顧承淵的司機準時出現在病房門口,手裏捧着一束白色百合——顯然是奉命購買的慰問品。
"顧總讓我送您回家。"司機小心翼翼地說,"他還說...您需要什麼盡管吩咐。"
蘇晚接過花束,面無表情地扔進了垃圾桶。"走吧。"
顧家別墅在雨後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冷清。蘇晚推開門時,張媽正在客廳擦拭花瓶。看到蘇晚蒼白的臉色,老婦人明顯吃了一驚。
"夫人!您這是...?"
"沒事,張媽。"蘇晚勉強笑了笑,"我只是有點累,想休息一下。"
她徑直上樓,沒有理會張媽擔憂的目光。臥室還保持着昨晚她匆忙離開時的樣子——床單凌亂,地板上散落着她疼痛難忍時碰倒的護膚品。梳妝台最底層的抽屜半開着,露出淡藍色嬰兒襪的一角。
蘇晚緩緩跪坐在地板上,抽出那對小襪子。棉質的布料柔軟得令人心碎,她將它們貼在臉頰上,深深吸氣,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什麼早已消逝的東西。
窗外,陽光照在雨後溼潤的草地上,閃閃發亮。蘇晚想起小時候母親告訴她,每一滴雨水最終都會回到天空,變成新的雲。那麼,她的小女兒呢?她會變成什麼?一縷風?一朵雲?還是僅僅成爲醫院處理掉的醫療廢物?
書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蘇晚麻木地拿起來,是顧承淵發來的短信:"需要什麼告訴張媽。我今晚不回家。"
簡短的十一個字,連一個問號都吝嗇給予。蘇晚盯着屏幕,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淚又流下來。她打開抽屜,取出那紙婚姻契約——三年來她一直將它鎖在抽屜最深處,像藏起一個恥辱的秘密。
契約條款清晰明了:三年婚姻,百分之三的顧氏股份,雙方互不幹涉私生活,不得有實質性夫妻關系(意外情況除外),期滿後自動解除婚姻關系。
"意外情況。"蘇晚輕聲念出這個詞,手指撫過那行冰冷的文字。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爲條款中的一個"意外"。
她拿起筆,在契約背面寫下今天的日期,然後添上一行小字:"紀念未出世的顧星辰——生於雨夜,逝於雨夜。"
將契約放回抽屜時,一張紙片飄落在地。蘇晚彎腰撿起,發現是幾個月前她隨手畫的一張素描——顧承淵在書房工作的側影。畫中的男人眉頭微蹙,全神貫注,英俊而疏離。那是她少有地、偷偷觀察他的時刻。
蘇晚將素描撕成碎片,扔進了垃圾桶。連同那對淡藍色襪子一起。
夜幕降臨時,她站在浴室的鏡子前,審視着自己蒼白的臉和空洞的眼睛。熱水沖刷過身體,卻驅散不了骨髓深處的寒意。當她擦幹身體,穿上睡衣時,一個決定在心底成形。
這場婚姻還剩兩年零九個月。六百八十天。她會熬過去,但不是作爲一個任人宰割的弱者。如果顧承淵可以如此輕易地拋棄他們的孩子,那麼她也可以拋棄那些無用的幻想和期待。
從今天起,她將成爲一個完美的顧太太——表面溫順,內心堅硬如鐵。她會學習這個圈子的遊戲規則,積累自己的人脈和資源,爲兩年後的離開做好準備。不再有軟肋,不再有弱點。
窗外,一輪新月升起,清冷的光輝灑在溼漉漉的草地上。蘇晚關上燈,躺在床上,雙手交疊放在平坦的腹部。那裏曾經有過一個生命,現在只剩下空洞的疼痛。
"晚安,星辰。"她對着黑暗輕聲說,然後閉上眼睛,任由疲憊將她拖入無夢的睡眠。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顧承淵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手中握着一杯未動的威士忌。雨後的城市燈火璀璨,車流如織。他想起醫院裏蘇晚那雙充滿譴責的眼睛,和那句撕心裂肺的"她死了"。
一種陌生的情緒在胸腔蔓延,像是愧疚,又像是某種更深層的、他無法命名的感受。他拿起手機,翻到蘇晚的號碼,拇指懸在撥號鍵上方,最終還是沒有按下去。
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夜空,轉瞬即逝。顧承淵沒有看見,他的目光已經回到了電腦屏幕上那份等待審閱的合同上。生活還要繼續,生意從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