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雪花形插槽有十二個分支,每個分支末端都是一個不同形狀的凹陷:圓形、方形、三角形、菱形、五邊形……一直到十二邊形,幾何序列完整得像某種數學教具。

秦洛站在插槽前,手中是那顆已經消耗了三分之一能量的地乳石珠。珠子在幽光中勉強維持着溫潤的乳白色,但內部光暈的旋轉明顯滯澀,像一台缺油的舊機器。

不夠。他直覺告訴他,要激活這個十二分支的復雜接口,需要的能量遠不止手中這點地乳。可能完整的一顆都不夠,可能需要更多——像玉琮裏那顆鴿蛋大小的地乳,或者更多。

但玉琮在圜丘,遠在數日行程之外。而他面前,是正在等待“滋養”的衰微系統。

北鬥湊近插槽,鼻子幾乎貼到那些幾何凹陷上。牧羊犬的眼睛裏藍光流轉,仔細掃描每一個分支。它看了很久,然後抬起頭,看向秦洛,眼神裏有明顯的困惑——仿佛在說:這些凹槽的形狀……不太對。

秦洛也注意到了。

按照牆壁銘文的提示,衰微接口需要“地乳滋養”。但地乳是球形的,爲什麼插槽要設計成十二種不同的幾何形狀?難道需要十二種不同的“地乳”變體?這不合邏輯。

除非……這個接口的鑰匙不完全是地乳本身,而是地乳所代表的某種“特性”,或者地乳能引發的某種“效應”。

他再次看向牆壁刻痕。

在雪花插槽正上方的區域,刻着一行比其他文字更古老、更粗獷的篆文:

“衰微之症,非力竭,乃源枯。欲復其本,需溯源於水。”

溯源於水。

秦洛的目光從插槽移開,轉向整個殿堂的水流系統。

水從頂部岩縫滲出,匯入水槽,淋在機械上,流入環形水池,再從池底暗孔排出。這是一個閉環——水在系統內循環,但總量不變。

而“衰微”的本質是能量枯竭。要補充能量,要麼從外部輸入新的能量(如地乳),要麼……激活系統自身的“源”,讓它重新產生能量。

“溯源於水”——回到水的源頭,找到能量生成的本源。

但水的源頭在哪裏?殿堂頂部的岩縫只是輸送通道,真正的源頭應該在山體深處。

秦洛忽然想起之前開啓“源水之龕”的過程。那顆地乳石珠放入陶罐後,觸發了牆壁暗門,引出了新的水流。那水流來自岩縫深處,冰涼清澈,帶着新鮮的能量氣息。

那是“活水”。未經系統循環污染的水。

而活水涌出的地方,那個石龕後方的黑洞,可能就是“源”的一個出口。

但僅僅一個出口不夠。按照雪花插槽的十二分支設計,可能需要激活多個“源”,形成一個完整的滋養網絡。

秦洛開始快速推理。

雪花有六個主軸(上下左右加兩條對角線),每個主軸末端各有兩個分支,總共十二個分支。這可能是對應某個能量源的六個主要出口和六個次級出口,或者六種不同性質的“源水”。

而殿堂內,除了已經打開的“源水之龕”,應該還有其他的水源出口——它們可能被堵塞、隱藏,或者需要特定條件才能開啓。

他要找到它們。

秦洛舉起探針,開啓尋水模式——這是他模仿地下水源探測器改造的功能,通過檢測介電常數變化來尋找含水層或水流通道。

他沿着殿堂牆壁緩慢行走,探針緊貼石壁。北鬥跟在他身邊,牧羊犬的鼻子同樣貼近牆面,耳朵不時轉動,捕捉水流的細微聲音。

第一個異常點出現在西牆,距離九宮格銅板約三米處。

探針讀數顯示介電常數突然升高,表明後方有含水空間。秦洛用手敲擊牆面——聲音空洞。他用地質錘的尖頭輕輕撬開一塊鬆動的石板,後面露出一個狹窄的豎井,井壁溼滑,深處傳來微弱的水流聲。

但豎井被某種膠狀物質半堵塞,只滲出幾滴渾濁的水。

第二個點在東牆,靠近淤塞接口的位置。這裏是一處凹陷的佛龕,龕內原本應有佛像,現已空空。探針檢測到龕底下方有水流,但龕底石板厚重,無法輕易撬開。

第三個點在北牆——就在雪花插槽左側兩米。牆壁表面看起來完整,但北鬥在這裏表現出明顯的興奮:它用爪子不斷扒拉牆面,發出急促的嗚咽聲。

秦洛用探針仔細掃描。介電常數讀數不高,但磁場強度有異常——+1.8 G,比周圍背景值高,但頻譜特征與衰微接口相似:能量稀薄但純淨,像是被“稀釋”過的地乳能量。

“這裏不是水源出口,”秦洛低聲說,“是能量滲出點。牆體內部有地乳礦脈?或者……有小型的地乳結晶?”

他嚐試用地質錘敲擊牆面。石質堅硬,只留下淺淺的白痕。但敲擊時,牆壁內部傳來空洞的回聲,以及一種奇特的、像水晶碰撞的清脆聲響。

有東西在裏面。

秦洛退後兩步,觀察整個北牆的結構。雪花插槽居中,左右各有一些浮雕和刻痕。在插槽右側,他注意到一組特殊的符號:三個波浪線,上方有一個三角形,三角形內有一點。

這個符號在蘇瑾的論文中出現過,標注爲“地下泉眼,能量上涌點”。

而左側對應的位置,正是北鬥興奮扒拉的那片牆面。

對稱。

如果右側符號代表一個已知的、已經開啓的“源”(源水之龕在西北角,但符號意義可能抽象),那麼左側對稱位置應該也有一個對應的“源”。

秦洛走到右側符號前,用手觸摸。符號刻痕內壁光滑,像是經常被摩挲。他將探針的傳感器貼上去——讀數突然飆升到+3.0 G,但只持續了一秒就回落,像被什麼抑制了。

抑制……需要鑰匙開啓?

他看向手中的地乳石珠。

石珠只剩三分之二能量,但如果只是作爲“鑰匙”而不是能量源,也許夠用。

但問題是:該用在哪一側?左側的疑似能量滲出點?還是右側這個已知符號的位置?或者……同時?

秦洛的目光在左右之間來回移動,最後落在中間的雪花插槽上。

十二個分支。六個主軸。

他忽然有了一個猜測:也許不是同時激活所有分支,而是成對激活——左右對稱的兩個分支對應同一組“源”,激活一對,就能打開一個水源出口。

那麼雪花插槽的十二個分支,實際上對應六組水源,每組兩個出口。

而他現在只找到了兩組:右側的“源水之龕”已經打開(對應一組),左側的潛在能量滲出點(對應另一組)。還需要找到四組。

但時間不夠了。殿堂內的能量場又開始波動,機械的嗡鳴聲變得不穩定,環形水池的水面泛起不規則的漣漪。

他必須盡快做出決定。

秦洛選擇相信對稱原則。

他走到左側牆面,北鬥扒拉的位置。用地質錘尖頭在牆上刻出與右側符號對稱的圖案:三個波浪線,上方一個三角形,三角形內一點。

然後,將地乳石珠按在三角形中心點上。

石珠一開始沒有反應。秦洛持續按壓,同時調整呼吸,讓心神與石珠內部殘存的能量產生共鳴——就像之前在九宮格做的那樣,但這次不是引導能量,而是“請求”能量。

請求石珠作爲鑰匙,而不是電池。

幾秒鍾後,石珠開始發亮。

光芒很弱,但穩定。珠體變得溫熱,但不是之前那種能量輸出的灼熱,而是一種溫和的、像體溫的熱度。光芒透過秦洛的指縫滲出,照亮了刻出來的符號。

符號的刻痕開始吸收光芒。

不是反射,是吸收——石質表面像海綿吸水一樣,將乳白色的光吸入內部。刻痕逐漸變得透明,像在石牆內部點亮了一條光的通路。

通路向下延伸,深入牆體,消失在地面以下。

然後,秦洛聽到了聲音。

從牆壁內部傳來的、細碎的碎裂聲,像是冰層解凍,或者晶簇生長。接着是水流聲——不是之前“源水之龕”那種潺潺的流水聲,而是更低沉、更渾厚的涌動聲,像地下河在岩層中改道。

腳下的地面傳來輕微震動。

北鬥後退兩步,背毛炸起,發出警惕的低吼。

但秦洛沒有動。他保持按壓石珠的姿勢,眼睛盯着牆面。

牆面開始滲出液體。

不是水。是更粘稠的、半透明的乳白色液體,像是稀釋的地乳。液體從刻痕中緩緩溢出,順着牆面向下流淌,在地面匯聚成一小灘。液體表面泛着柔和的白光,散發出純淨的能量氣息——與衰微接口的“飢渴”感截然相反,這是一種充盈的、溫和的能量。

“地乳……礦脈滲出液?”秦洛喃喃道。

他小心地用手指蘸了一點。液體冰涼,觸感像稀釋的蜂蜜,在指尖形成一顆發光的液珠。液珠很快被皮膚吸收,消失不見,只留下一陣清涼感和輕微的能量注入感——像喝了一口能量飲料。

這是“滋養”的原料。

但怎麼把它送到衰微接口?

秦洛看向地面的液體小灘。液體在緩慢擴散,但速度太慢,而且方向隨機。

他需要導流。

殿堂內一定有導流系統——那些刻在地面和牆壁上的溝槽,可能不只是裝飾,而是真正的能量或液體通道。

秦洛快速搜索。在地面,環繞機械基座有一圈淺淺的凹槽,凹槽與環形水池連通。在牆壁,那些抽象符號的線條其實是凸起的石脊,石脊之間有細溝。

他回到左側牆面,觀察液體流淌的路徑。液體順着牆面的自然紋理向下,但最可能匯入的地方是……他目光沿着一條幾乎不可見的細溝,從牆面延伸到地面,再從地面延伸到北牆基座,最後消失在雪花插槽正下方的地板縫隙中。

導流通路存在。

但液體量太少了。那一小灘液體,即使全部導入插槽,恐怕也不夠滋養整個衰微系統。

除非……液體不是直接作爲能量源,而是作爲“催化劑”,激活接口的某種自循環功能。

就像給幹涸的種子一滴水,種子會自己吸收土壤中的水分發芽。

秦洛決定試試。

他用一塊相對平整的石片,小心地將地面那灘乳白色液體舀起,然後順着導流溝槽,緩緩倒入通往雪花插槽的縫隙。

液體順着溝槽流動,發出微弱的熒光。流動速度很慢,像粘稠的油。

秦洛屏息等待。

液體流入縫隙後,消失不見。但幾秒後,雪花插槽發生了變化。

十二個分支的幾何凹陷,開始依次亮起——不是全部同時,而是從最下方的圓形凹陷開始,順時針方向,一個接一個亮起乳白色的光。

每亮起一個,秦洛就感到殿堂內的能量場穩定一分。機械的嗡鳴聲變得平滑,水池的漣漪平息,空氣的躁動感減弱。

當第六個凹陷(六邊形)亮起時,秦洛聽到了水聲。

不是殿堂內的水聲,而是從建築深處、從山體內部傳來的、更宏大的水聲。像是某個封閉千年的地下水庫被打開閘門,水流開始奔涌。

同時,機械的第二層轉盤——在九宮格定序後已經解鎖的那一層——開始真正轉動。不再是試探性的微動,而是持續、平穩的旋轉,帶動整個機械發出流暢的、和諧的運轉聲。

水流聲越來越大。秦洛甚至能感覺到空氣溼度的明顯上升,以及一股新鮮的、帶着礦物氣息的水汽從殿堂各個角落滲出。

源頭被激活了。

不止一個源頭。

北鬥興奮地吠叫,在殿堂內奔跑,鼻子高高抬起,深深呼吸着充滿能量水汽的空氣。牧羊犬前肢的晶體鱗片瘋狂閃爍,像是久旱逢甘霖的植物葉片。

秦洛看向雪花插槽。

十二個凹陷已經全部亮起,乳白色的光芒在插槽內流動,形成復雜的光紋。光紋最終匯聚到插槽中央的一個點——那裏原本看起來是實心的,但現在,在光芒的侵蝕下,中央的石材開始變得透明,露出內部的東西。

那是一塊黑色的、光滑的石板,厚度約一厘米,邊長約二十厘米。石板表面刻着極其精細的線條——不是裝飾性圖案,而是某種脈絡圖,像血管網絡,或者電路板。

地脈圖。

秦洛立刻認出來了。蘇瑾論文裏有類似的草圖,但粗糙得多。眼前的這幅,精細程度超乎想象:每一條脈絡都有粗細變化,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節點標記,節點旁有微小的古文字標注——有的他能認出來,“龍門”“昆侖”“岷山”……

而在圖的正中央,一個點正在發光。那個點旁邊標注着兩個小字:“隱山”。

他們的位置。

以隱山寺爲中心,脈絡向四面八方延伸。最近的幾個光點中,有一個秦洛立刻認出來了——在東方,距離大約……他估算着比例尺……一百二十公裏?那個光點標注着“圜丘”。

圜丘也在圖上。

而更遠的西方,有一個更大的、更明亮的光點群,標注着“龍門”。龍門旁邊,還有幾個幾乎熄滅的微弱光點,其中一個旁邊有個現代字跡的標注——不是古文字,是簡體字,兩個字母:

“S.J.”

蘇瑾。

秦洛的心髒猛地一跳。

他盯着那兩個字,足足看了十秒鍾。不是錯覺,不是巧合。筆跡與蘇瑾論文集扉頁的籤名完全一致——工整,克制,但比印刷體多了一絲人性的弧度。

她來過這裏?還是她預見到了這裏?或者……這只是某個後來者的標注?

但爲什麼用她的名字縮寫?如果是後來者,應該寫全名,或者別的什麼。用縮寫,更像是本人留下的標記,或者與她密切相關的人留下的暗號。

秦洛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繼續看地脈圖。

除了隱山、圜丘、龍門這些明顯的地名,圖上還有更多他看不懂的標記:一些光點旁標注着星宿名稱(“北鬥”“軒轅”),一些標注着節氣(“冬至”“夏至”),還有一些完全是抽象符號。

這是一幅完整的、覆蓋範圍巨大的地脈網絡圖。而隱山寺,只是其中的一個節點。

秦洛伸出手,想觸碰那塊石板。

指尖即將觸及時,殿堂突然劇烈震動。

不是能量場的波動,而是真實的、物理的震動。穹頂落下碎石和灰塵,牆壁的刻痕裂縫中滲出更多的水——這次是真正的水,清澈的山泉水,帶着泥腥味。

機械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三層轉盤同時加速旋轉,水流從各個管道噴涌而出,環形水池的水位開始快速上漲。

北鬥沖到秦洛身邊,用身體撞他,發出急促的警告性吠叫。

秦洛迅速後退,同時伸手去摳那塊石板——它嵌在插槽中央,似乎可以取下。

石板鬆動了一點點。

他加大力度。石板邊緣脫離插槽,露出下面更深的空腔。空腔內,除了石板,還有別的東西。

三枚卵石狀的物體,溫潤如玉,乳白色,與地乳石珠材質相同,但每個都有核桃大小。它們整齊地排列在石板下方,散發着柔和而充盈的光芒。

地乳。高度純淨的地乳結晶。

秦洛沒有時間細看。他將石板和三枚地乳結晶一把抓起,塞進背包。然後轉身,沖向出口。

震動越來越劇烈。殿堂頂部開始出現真正的裂縫,大塊的水晶簇和岩石剝落,砸在地上碎裂成千萬片。水流從各處涌出,迅速漫過地面,已經淹到腳踝。

北鬥跑在他前面,牧羊犬靈敏地跳過落石和水窪,不斷回頭確認秦洛跟上。

他們沖上環廊,跑過溼滑的石階,穿過主殿發光的大門。門外的庭院也在震動——銀杏樹的葉子如雨般落下,石井的井口噴出一米高的水柱,青石板地面裂開縫隙,泉水從地下涌出。

系統在重啓。被淤塞千年的能量和水流,一旦疏通,便如山洪暴發。

秦洛和北鬥沖出山門,頭也不回地跑下寺廟前的台階。身後,隱山寺發出低沉的轟鳴,淡紫色的光芒從每一個窗口、每一道門縫中迸射而出,將整個山谷照得如同白晝。

他們一直跑到幹涸的溪流對岸,才敢回頭。

隱山寺在光芒中輪廓模糊,像一座正在融化又重鑄的水晶宮。水流從寺廟的每一個出口涌出,匯入原本幹涸的河床。乳白色的晶化層在水流沖刷下開始崩解、溶解,露出下面黑色的、溼潤的泥土。

河床復活了。

秦洛喘息着,放下背包,取出那塊黑色石板。

石板在月光下依然能看清脈絡——那些發光的線條已經黯淡,但依然存在。中央的“隱山”光點穩定明亮,東方的“圜丘”光點清晰可辨,西方的“龍門”光點群璀璨如星。

而在圖的最邊緣,那片幾乎熄滅的光點群旁,“S.J.”兩個字,像黑暗中遙遠的燈塔。

北鬥走過來,溼漉漉的鼻子碰了碰石板,然後抬頭看秦洛,眼睛裏的藍光與石板上的“隱山”光點同步脈動。

秦洛收起石板,望向東方。

圜丘在那邊。一個已知的安全點。

但西方……龍門。以及更遠處,那個可能指向蘇瑾的線索。

他低頭,從背包裏取出一枚核桃大小的地乳結晶。結晶溫潤沉重,內部光暈流轉,能量充盈得幾乎要溢出。

滋養的鑰匙,已經在他手中。

而地圖,已經展開。

身後的隱山寺,轟鳴聲逐漸平息,光芒收斂,只剩下水流奔涌的譁譁聲。

新的源,已經打開。

秦洛背起背包,拍了拍北鬥溼漉漉的背。

“先回圜丘,”他說,“然後……我們再做決定。”

北鬥輕輕吠了一聲,表示同意。

他們轉身,沿着來時的路,向東方走去。

月光照亮晶化樹林,每一片葉子都反射着銀光,像走在鋪滿碎鑽的夢境中。

而在秦洛的背包裏,那塊地脈圖石板,正散發着恒定的微溫。

仿佛在說:路還很長。

但至少,現在有了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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