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鬥的凝視持續了將近一分鍾。
牧羊犬保持着絕對靜止,只有耳廓在輕微轉動,像在調整接收某個微弱信號的頻率。它的眼睛鎖定的不是星圖刻痕,也不是水源,而是穹頂西北角那片看似普通的石壁——那裏的石材顏色略深,紋理走向與周圍有細微的不協調。
秦洛放下水壺,緩緩站起身。他順着北鬥的目光望去,卻什麼異常也看不出。石壁就是石壁,斑駁,古老,沉默。
但他信任這條狗勝過信任自己的眼睛。
秦洛走近那片區域,舉起熒光棒。綠光在石面上流淌,勾勒出千年風化的痕跡。他伸出手,指尖輕觸石面。冰涼,粗糙,和其他地方沒有區別。
北鬥卻在這時發出一聲極低的嗚咽,不是警告,更像是……確認。
“這裏有什麼?”秦洛低聲問,既問北鬥,也問自己。
他沒有得到答案。至少現在沒有。
秦洛退後兩步,開始系統地打量整個石室。穹頂結構完整,沒有裂縫滲水的痕跡。星圖刻痕覆蓋了大約三分之二的牆面,磨損程度不一,北鬥七星區域相對清晰,其他星宿則模糊得像褪色的墨水。光柱隨着時間推移已經偏離中心,現在斜射在東側牆面,將星圖的局部照得發亮。
水源處,岩縫滲水的速度很穩定——秦洛用石塊在水窪邊做了標記,等待了十分鍾,水位上升了大約兩毫米。夠用,但需要節約。
青銅器殘片堆在西南角,總共十七件,大小不一。秦洛將它們分門別類:工具潛力大的(劍柄、鼎足),裝飾或研究價值高的(銅鏡、香爐),純粹是碎片的。所有東西都被他搬到光柱能照到的地方,逐一檢查、擦拭。
在這個過程中,北鬥始終在石室內踱步。它不再緊盯着那個角落,而是像在巡邏領地,鼻子貼近地面,嗅着每一寸石縫。偶爾會在某處停下,用前爪輕輕扒拉,然後抬頭看秦洛。
秦洛明白它在做什麼:確認安全。確認這個空間沒有隱藏的威脅,沒有毒蟲的巢穴,沒有坍塌的風險。
他放下最後一塊青銅片,看向入口甬道。暮色正從那裏滲入,甬道深處的黑暗越來越濃。
“先封門。”秦洛對自己說。
他回到甬道,在入口內側停下。通道寬度約一米,高度一米八,兩側石壁牢固。秦洛從背包裏取出那卷所剩無幾的登山繩,在甬道中段兩側找到兩個天然的石凸,系上繩結,做成一道離地半米高的絆索。絆索上掛了幾片從外面帶進來的薄金屬片——稍有觸碰就會發出響聲。
這只是第一道防線。
他回到石室,在青銅器堆裏翻找。那把斷裂的短劍引起了他的注意。劍身從中間斷開,斷面參差不齊,但劍柄完好,黃銅材質,纏繞着腐爛的皮革。秦洛握住劍柄,將斷劍從石鞘中抽出——石鞘是後來配的,粗陋,但能用。
他走到水源旁,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鵝卵石,開始打磨斷劍的斷面。
石頭與金屬摩擦的聲音在石室內回響,單調而持續。北鬥臥在光柱邊緣,眼睛半閉,但耳朵豎着,監聽所有方向的動靜。
秦洛磨了半小時。斷劍的斷面被他磨出了一個粗糙但尖銳的斜面。不是劍了,更像一把短矛或大型匕首。他試了試握感,重量分布不均衡,但能用。
接下來是陷阱的深化。
他在甬道入口內側的地面上,用地質錘鑿出三個淺坑,呈品字形分布。每個坑裏埋入一段從背包裏找出的魚線——末世前的遺留物,堅韌透明。魚線一端系在坑底的小石頭上,另一端延伸出來,在離地面五厘米的高度拉直,固定在兩側石壁的縫隙裏。
絆索加絆線。如果有人或動物闖入,第一道絆索發出警告,如果繼續前進,絆線會在腳踝高度造成阻礙,甚至絆倒。
做完這些,秦洛回到石室,在光柱旁坐下。天光已經微弱,穹頂開口變成了一片深藍色,能看到一兩顆早現的星辰。
他點燃一小堆火——用的是從外面收集的幹枯鬆針和細枝,在石室中央清理出的一片空地上。火苗很小,只是爲了提供一點光和熱,也爲了測試通風。煙霧順着穹頂開口緩緩飄出,氣流方向穩定。
北鬥挪到火堆旁,舒展身體,受傷的前腿伸在身前。秦洛檢查了繃帶,血已經止住了。
“今晚就在這裏。”秦洛說,既是對北鬥說,也是正式宣布決定。
他從背包裏拿出最後一包壓縮餅幹,掰成兩半,一半自己吃,一半喂給北鬥。餅幹受潮發軟,口感像紙板,但能提供熱量。
吃完,秦洛開始規劃。
水源是核心。他需要容器。石室角落裏有一些可能是祭祀用的陶器殘片,但都不完整。青銅器倒是可以熔煉重鑄,但那需要高溫和模具——暫時做不到。
他起身,再次檢查岩縫。滲水口只有拇指粗細,水流穩定。秦洛用地質錘小心地擴大水窪,挖深,在底部鋪上洗淨的鵝卵石和沙層,做成一個簡單的過濾池。然後他找到兩塊相對平整的石板,在水窪旁搭起一個平台,把裝滿水的水壺放在上面。
接下來是睡眠區。他選擇了石室東南角,那裏離水源不遠,但地勢略高,地面相對幹燥。秦洛從外面抱進更多幹草和鬆針,鋪成一張簡陋的床鋪。背包當枕頭。
做完這一切,天完全黑了。
穹頂開口外是純粹的夜空,星辰漸密。沒有月亮的夜晚,星光清冷。
秦洛躺在草鋪上,雙手枕在腦後,望着穹頂。火堆已經熄滅,只剩下暗紅的餘燼。石室內幾乎全黑,只有星光從開口滲入,在牆面上投下極淡的銀輝。
然後他看見了。
北鬥七星。
不是夜空中的北鬥七星,而是牆上刻痕中的北鬥七星。
當眼睛完全適應黑暗後,那些磨損的刻痕似乎……在吸收星光。不是發光,而是像某種極其暗淡的反光材料,將微弱的星輝捕捉,在石面上勾勒出幾乎不可見的輪廓。
秦洛坐起身,屏住呼吸。
他盯着那片區域。七顆星的刻痕,排列成勺狀。最亮的是勺口的第一顆星——天樞,刻痕比其他星略深,此時正泛着若有若無的淡藍色微光。
不是錯覺。
秦洛站起來,走到牆邊。靠近看,微光消失了。退後,回到黑暗裏,那微光又出現了。像是只有在一定距離、一定光線角度下才能觀察到的現象。
北鬥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站在他身邊,同樣仰頭看着星圖。牧羊犬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你早就看到了,是不是?”秦洛低聲說。
北鬥沒有回答。它只是看着,然後緩緩轉頭,目光再次投向穹頂西北角——那片它盯了一整天的石壁。
秦洛跟着看去。
這次,在星光的間接照明下,他看到了不同。
西北角的石壁紋理,在極其微弱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類似漩渦的圖案。不是刻上去的,而是石材本身的紋路天然形成的巧合,但那漩渦的中心,恰好有一個小小的凹陷,只有硬幣大小。
北鬥走了過去。它站在牆邊,抬頭看着那個凹陷,然後做了一件讓秦洛驚訝的事——它抬起前腿,將一只爪子搭在牆上,身體直立,鼻子湊近凹陷處,深深地嗅了一下。
然後它發出一聲短促的、滿足的呼氣。
秦洛快步走過去。他舉起手,用指尖觸摸那個凹陷。
冰涼。光滑。像是被人長期摩挲過。
他將眼睛湊近,試圖看清凹陷內部的細節。太暗了,什麼都看不見。
秦洛回到火堆餘燼旁,用一根細枝撥弄,點燃一點殘留的炭火。微弱的紅光中,他找到一根較長的鬆枝,引燃,做成一個簡易的火把。
舉着火把回到牆邊。
火光跳躍,照亮凹陷內部。
不是單純的石坑。凹陷底部有刻痕——極其精細的、螺旋狀的刻痕,像某種指紋或漩渦。刻痕中央,嵌着一粒東西。
秦洛用地質錘的尖頭小心地探入,輕輕撬動。
那東西鬆動了。他用指尖捏住,取出。
是一顆珠子。
黃豆大小,材質不明,非金非玉,顏色是溫潤的乳白色,表面光滑如卵石。在火把光下,珠子內部似乎有極淡的、流動的光暈,像被封在裏面的霧氣。
秦洛將珠子放在掌心。觸感溫暖——不是火把烤熱的溫暖,而是自內而外的、恒定的微溫。重量比看起來要沉。
北鬥湊過來,鼻子貼着珠子嗅聞,然後伸出舌頭,舔了一下。
“這是什麼?”秦洛喃喃自語。
他將珠子舉到眼前,對着火光細看。內部的流動光暈似乎在回應光線,微微加強。然後,毫無征兆地,秦洛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
不是昏厥的那種眩暈,而是空間感的短暫錯亂——好像腳下的地面軟了一下,又立刻恢復。同時,他聽到了一聲……低鳴。
不是耳朵聽到的聲音。更像是直接出現在腦海裏的、某種低頻的震動,持續不到半秒就消失了。
秦洛放下珠子,晃了晃頭。眩暈感沒了。
他看向北鬥。牧羊犬正專注地盯着珠子,眼神明亮,耳朵前傾,完全沒有不適的樣子。
秦洛將珠子緊緊握在手心,溫暖的感覺透過皮膚滲入。他走回草鋪,在火把熄滅前,用一塊相對完整的布片將珠子包好,塞進貼身口袋。
然後他躺下,雙手重新枕在腦後。
穹頂開口外,星辰更密了。銀河像一道淡銀色的傷疤橫跨天際。牆上的北鬥七星刻痕依然泛着微不可察的藍光。
秦洛閉上眼睛。
他腦海裏回放着今天的每一個細節:晶化鼠群的攻擊,圜丘的發現,石室的探索,水源的確認,珠子的出現。還有北鬥所有的異常反應。
這條狗在引導他。或者說,在跟隨某種它自己能感知到、而秦洛感知不到的東西。
那是什麼?地脈能量?古代殘留的某種場?還是別的什麼?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這個圜丘不只是一個避難所。
它是一個起點。
身旁,北鬥已經睡着了,呼吸平穩深沉。前腿的傷口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出異樣。
秦洛伸手,摸了摸牧羊犬溫暖的後背。
“晚安。”他低聲說。
然後他也閉上眼睛,讓疲憊和疑問一同沉入黑暗。
而在他的貼身口袋裏,那顆乳白色的珠子,正散發着恒定的微溫,像一顆微縮的、沉睡的星辰。
石壁上的北鬥七星刻痕,在午夜某個時刻,齊齊閃爍了一下。
微弱如燭火將熄。
但北鬥在睡夢中動了動耳朵。
仿佛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