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香氣漫過巷口時,夜梔夏正蹲在書桌前,小心翼翼地把下午那顆橘子糖的糖紙撫平。
橘黃色的糖紙被陽光曬得微微發脆,上面印着的小橘子圖案,邊緣都泛着暖融融的光。她把糖紙夾進厚厚的筆記本裏,又從櫃子裏搬出那個玻璃罐——罐子裏已經攢了滿滿當當的糖紙,紅的、黃的、粉的,在台燈下晃出細碎的光斑,像是藏了一罐子的星星。罐口的木塞被摩挲得發亮,邊緣還沾着一點沒擦幹淨的糖漬,那是三年來,她每天睡前都會摩挲的痕跡。
“夏夏,快洗手吃飯啦!”客廳裏傳來媽媽的聲音,帶着笑意,“然然還在等你呢。”
夜梔夏應了一聲,指尖在筆記本的扉頁上頓了頓,筆尖懸了半天,才落下一行字:雨停的清晨,橘子糖和你,都回來了。 寫完又覺得太直白,拿橡皮蹭了兩下,紙面上留下淺淺的印痕,像藏不住的心事。她索性合上本子,把它塞進書桌最底層的抽屜,像是要把這份雀躍又忐忑的心情,暫時藏起來。
她起身走出房間時,正看見終翎然端着一碗湯,從廚房出來。白色的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幹淨的小臂,袖口沾着一點淺淺的水漬。他大概是剛洗過碗,指尖還帶着溼意,看見她,彎了彎眼角,把湯放在餐桌上:“阿姨說你愛喝玉米排骨湯,我多放了點甜玉米,燉得爛爛的。”
夜梔夏的心跳漏了一拍,連忙別開眼,假裝去擰衛生間的水龍頭。冰涼的水流濺在手腕上,才發現自己的臉,早就燙得厲害。她用冷水拍了拍臉頰,鏡子裏的女孩,眼底亮得驚人,嘴角還忍不住往上翹。
晚飯吃得很熱鬧,卻又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拘謹。媽媽一直在給終翎然夾菜,絮絮叨叨地問着他這三年的生活,問他住的城市天氣怎麼樣,學校的飯菜合不合口味,有沒有受委屈,語氣裏滿是心疼。終翎然耐心地聽着,一一回答,聲音溫和,偶爾抬眼看向夜梔夏,目光撞在一起時,又會默契地移開,嘴角卻都藏着淺淺的笑意。
夜梔夏扒着碗裏的米飯,偷偷瞄他。他比三年前高了不少,肩膀也寬了,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多了幾分沉穩。說話時眉眼彎彎的樣子沒變,只是眼角的痣,好像比以前更清晰了些,笑起來的時候,那顆痣像是會發光。她看着他碗裏堆得高高的菜,忍不住小聲提醒:“你快吃啊,菜都要涼了。”
終翎然愣了一下,隨即笑出聲,低頭扒了一大口飯:“好,聽你的。”
媽媽坐在對面,看得忍俊不禁,故意打趣:“你們倆啊,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夏夏一說話,然然就聽。”
夜梔夏的臉瞬間紅透了,埋頭扒飯,不敢再吭聲。耳根卻熱得發燙,連帶着碗裏的米飯,都好像甜了幾分。
飯後,終翎然主動收拾了碗筷,跟着夜梔夏的媽媽在廚房洗碗。譁啦啦的水聲裏,夾雜着媽媽的叮囑,“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有空多回來看看”,夜梔夏靠在門框上看着,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落在兩人身上,暖黃的光把影子拉得很長,像一幅溫馨的畫。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也是這樣的傍晚。終翎然偷偷從家裏溜出來,塞給她一顆橘子糖,說他要跟着爸媽去別的城市。那時候的夕陽,也是這樣暖,暖得讓人想哭。那天她沒哭,只是把糖紙攥得皺巴巴的,藏進了口袋裏。後來她每天都會去雜貨鋪的牆下站一會兒,對着那道刻痕發呆,心裏盼着,盼着自己快點長高,盼着他快點回來。
“在想什麼?”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夜梔夏回頭,撞進終翎然含笑的眼眸裏。他洗完了碗,袖子還溼着,手裏攥着兩顆橘子糖,糖紙在指尖晃悠着,橘色的光映在他的手背上。
“沒什麼。”夜梔夏搖搖頭,目光落在他手裏的糖上,沒敢抬頭。
終翎然把糖遞給她一顆,自己剝開另一顆,放進嘴裏。甜絲絲的味道在空氣裏漫開,和記憶裏的味道,分毫不差。他看着她捏着糖紙,指尖微微發顫的樣子,忍不住輕笑:“怎麼,三年沒吃橘子糖,忘了怎麼剝了?”
夜梔夏瞪了他一眼,指尖卻快了幾分,剝掉糖紙,把糖塊塞進嘴裏。熟悉的甜意漫開,眼眶卻莫名一熱。
“要不要去槐樹下坐坐?”終翎然提議道,聲音很輕,怕驚擾了巷子裏的寧靜。
夜梔夏點頭,腳尖蹭了蹭地板,沒說話。
兩人並肩走在青石板路上,晚風帶着草木的清香,吹起鬢角的碎發。巷子裏的路燈亮了起來,昏黃的光灑在路面上,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又被路過的野貓踩碎。那只橘貓是巷口老板娘養的,見了夜梔夏,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腳踝,又好奇地打量着終翎然,甩着尾巴跑開了。
老槐樹下的鐵盒子還在,被樹葉遮着,不太顯眼。終翎然彎腰把它掏出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塵,打開。裏面放着一沓便籤紙,還有幾顆沒吃完的橘子糖,糖紙都有些泛黃了,沾着點潮溼的水汽。
“這些年,你一直在寫?”他拿起一張便籤,上面寫着今天的橘子糖,有點酸。字跡娟秀,帶着少女的心事,紙邊還被摩挲得起了毛邊。
夜梔夏的臉微紅,點了點頭,聲音細若蚊蚋:“閒着沒事,就寫寫。”
終翎然沒說話,一張張翻看着。便籤上的字,從稚嫩到清秀,記錄着三年裏的點點滴滴——巷口的柿餅熟了,甜得齁人;雜貨鋪的牆又長了青苔,快把刻痕蓋住了;今天的陽光很好,我又長高了一點;老槐樹又掉了好多葉子,我撿了一片夾在書裏。有些話寫了又劃掉,只留下淺淺的印痕,像藏了半分的思念。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那些字跡,眼底的溫柔,快要溢出來。翻到最後一張,是今天寫的,字跡還帶着點溼潤的墨痕:雨停了,他回來了。
終翎然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軟得一塌糊塗。
“夏夏,”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被晚風打散了些許,“我走之後,每年的今天,我都會給你寄一顆橘子糖。”
夜梔夏愣住了,猛地抬頭看他,眼裏滿是錯愕:“我從來沒收到過。”
“我寄到了雜貨鋪的地址。”終翎然笑了笑,指尖點了點糖紙,“我想着,等我回來的時候,一起去取。”他頓了頓,補充道,“雜貨鋪的老板是我爺爺的老朋友,他說會幫我收着,等我回來拿。”
夜梔夏的眼眶一熱,她想起雜貨鋪門口那個積滿灰塵的信箱,想起每次路過時,自己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卻從來沒敢打開過。原來那些沒收到的糖,都藏着少年的心事,在時光裏,悄悄發了芽。
終翎然把鐵盒子重新放回去,塞回樹洞深處,轉身看着她。巷口的路燈照在他臉上,明明滅滅的,眼底的光比路燈還要亮。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晚風穿過老槐樹的枝葉,沙沙作響,像是在替他說着沒說完的話。
月光落在兩人身上,溫柔得不像話。不遠處的雜貨鋪牆下,青苔輕輕晃動,像是在守護着那個關於身高和橘子糖的秘密。糖罐裏的星光,在夜色裏,閃得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