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魏欽告了病假,未曾去司禮監點卯。小福子進出值房的次數明顯增多,神色也比平日更顯凝重。
明月更加謹小慎微,完成清晨的清掃後,便縮回耳房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午間,小福子來送飯食時,除了往常的份例,竟還多了一小碟蜜餞。
“幹爹吩咐的,”小福子的語氣依舊沒什麼起伏,卻不像往日那般冰冷,“說是賞你的。”
明月看着那碟晶瑩剔透的蜜餞,愣住了。賞她?爲什麼?因爲她昨晚……冒犯了他?
她不敢問,也不敢吃,只將那碟蜜餞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仿佛那是什麼燙手山芋。
傍晚時分,小福子又來了一趟,這次手裏提着一個食盒,裏面是熬得濃稠的藥膳粥和幾樣清淡小菜。
“幹爹胃口不佳,你……送進去。”小福子將食盒遞給明月,語氣帶着一絲不容置疑。
明月的手猛地一顫,食盒差點脫手:“我……我送去?”
小福子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幹爹既未怪罪你昨夜……想必眼下,也只有你送進去,不會惹他更不快。”
明月臉色發白,想起魏欽昨夜那冰冷疲憊卻又隱含暴怒的眼神,心尖都在發抖。
但她不敢違逆,只得顫抖着接過那沉甸甸的食盒,如同捧着催命符一般,一步步挪向值房。
她在門口站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極輕地叩了叩門。
裏面寂靜無聲。
就在明月以爲他睡着了,或者根本不想理會她,暗自鬆了口氣,準備將食盒放在門口時,裏面傳來魏欽沙啞的聲音:“進。”
明月的心又提了起來。她推開門,低着頭,小心翼翼地走進去。
值房內依舊彌漫着藥味和冷檀香。
魏欽半靠在貴榻上,身上蓋着厚厚的絨毯,臉色比昨夜好了些許,但依舊蒼白,眼下帶着濃重的青黑。
他手中拿着一卷書,似乎在看,又似乎只是借此打發時間。聞聲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如同浸了寒冰的深水,平靜無波,卻讓人心底發毛。
明月不敢與他對視,連忙將食盒放在榻邊的矮幾上,低聲道:“公公,該用膳了。”
魏欽沒動,也沒看食盒,只是盯着她,忽然問:“蜜餞,吃了?”
明月沒想到他會問這個,連忙搖頭:“還……還沒有。謝公公賞。”
“爲什麼不吃?”他語氣平淡,卻帶着一種審視。
明月低下頭,手指絞着衣角,小聲囁嚅:“舍……舍不得……”
她聲音細弱,帶着點真心實意的珍惜。那樣好看又香甜的東西,她從未見過,只想留着多看幾眼。
魏欽聞言,嘴角那點微不可察的弧度瞬間斂去,眼底驟然覆上一層寒霜。
“舍不得?”他重復着,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被忤逆的尖利,“咱家賞你的東西,你敢擱着?是覺得咱家給不起,還是嫌髒?!”
他猛地一拍矮幾,震得碗碟哐當作響,人也因這劇烈的動作引發了一陣咳嗽,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眼神卻越發狠戾駭人。
明月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得如篩糠:“明月不敢!明月沒有!公公賞的東西是好的……是明月……明月錯了……”
看着她驚恐萬狀、語無倫次的模樣,魏欽胸口劇烈起伏,咳嗽聲壓抑在喉嚨裏,他眼底翻涌着暴怒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
“小福子!”他朝外尖聲喝道。
小福子幾乎立刻推門而入,躬身待命:“幹爹。”
魏欽指着跪在地上的明月,語氣森寒,帶着一股發泄般的惡意:“去!把庫裏年前江南進貢的那匣子蜜餞果子,全給咱家搬來!”
小福子愣了一下,隨即垂首:“是。”
很快,兩個小內監抬着一個精致的雕花紅木匣子進來,打開一看,裏面分格擺放着各式各樣晶瑩剔透、造型別致的蜜餞果脯,香氣瞬間盈滿了帶着藥味的房間。
“給她!”魏欽靠在榻上,眼神冰冷地睨着明月,“就坐在這兒,當着咱家的面,吃!咱家賞你的,你就得受着!什麼時候吃完,什麼時候滾!”
明月看着那滿滿一匣子她見都沒見過的珍貴吃食,臉色慘白如紙。這哪裏是賞賜,分明是另一種形式的折磨。
她不敢違抗,顫抖着手,從匣子裏拈起一塊看起來最小的蜜漬梅子,幾乎是含着眼淚,小口小口地吃了下去。
甜膩的滋味在口中化開,她卻只覺得喉嚨發緊,胃裏翻江倒海。
“繼續。”魏欽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一顆,兩顆……明月機械地吃着,甜膩的味道充斥口腔,卻讓她嚐不出半分喜悅。眼淚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混着糖漿,粘溼了衣襟。
魏欽看着她一邊吃一邊無聲落淚的模樣,眼底的暴戾漸漸被一種更深的煩躁取代。看着她咽下第五顆的時候,魏欽終於厭煩地擺了擺手。
小福子會意,立刻將匣子上,退到一旁。
魏欽不再看明月,仿佛剛才那場風波從未發生。語氣也恢復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帶着一絲倦怠的慵懶:
“現在,喂咱家用膳。”
明月依言打開食盒,將裏面還溫熱的藥膳粥和小菜一一取出,擺放在矮幾上。
“喂咱家。”他忽然命令道,聲音裏聽不出喜怒,仿佛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明月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愕和難以置信。喂……喂他?
魏欽看着她不知所措的眼神,眼底掠過一絲近乎惡劣的趣味,他似乎很享受看她這般驚惶無措的模樣。
“怎麼?”他微微挑眉,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懶的譏誚,“昨夜不是膽子很大?今日讓你喂個飯,就嚇破膽了?”
明月嘴唇哆嗦着,想起昨夜觸碰他後背時,他眼底的暴怒,哪裏還敢再“冒犯”他。
“明月不敢……”她聲音帶着哭腔。
“不敢?”魏欽重復着,身體前傾靠近她,那混着藥味和冷冽氣息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她,“咱家看你敢得很。”
他伸出那只蒼白修長的手,指了指粥碗:“舀起來。”
明月被他目光鎖住動彈不得,只得顫抖着拿起勺子舀起粥,小心翼翼遞到他唇邊。
她低着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淡色的、微微幹裂的嘴唇。對方停頓了片刻,才緩緩張口,將那勺粥含了進去。
他吞咽得很慢,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沒什麼胃口。明月見他吃了,稍稍鬆了口氣,又舀起一勺。
整個過程寂靜無聲,只有勺子與碗的碰撞聲,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她喂得很慢,很小心,生怕再有絲毫差錯。魏欽也配合地吃着,只是目光始終落在她臉上,那眼神深邃難辨,像是在研究什麼有趣的物件。
一碗粥吃了大半,魏欽偏開頭,表示不吃了。明月連忙放下碗勺,心裏暗暗鬆了口氣。
“帕子。”他又道。
明月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慌忙從自己袖中取出塊素白絹帕,遞給他。
魏欽卻沒有接,只是看着她。
明月在他的目光下,福至心靈般,猶豫着,伸出手,用絹帕輕輕擦拭了一下他的嘴角,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他的皮膚。
兩人皆是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