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別墅的書房,與其說是書房,不如說是一座小型的私人圖書館。
挑高的穹頂,深胡桃木色的書架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需要借助移動的梯子才能夠到頂層。
空氣裏彌漫着舊書、雪茄以及上等皮革混合的醇厚氣息,那是獨屬於陸辰逸的味道,沉穩、內斂,帶着不容侵犯的權威。
蘇晚端着一杯剛煮好的手沖咖啡,輕輕推開沉重的實木門。
陸辰逸有個習慣,在結束一天繁忙的工作後,會獨自在書房待上一兩個小時,美其名曰“整理思緒”,實則往往是在處理一些更爲隱秘的事務。
她通常不會打擾,但今天,她想給他一個驚喜。
書房裏只開了一盞復古綠玻璃台燈,光線在寬大的書桌上圈出一片溫暖的區域。
陸辰逸並不在座位上。
蘇晚將咖啡杯放在桌角,正準備離開,一陣壓得極低的、帶着明顯焦躁的聲音從書架深處傳來。
“……林修那邊,不能再有動作了嗎?”
是陸辰逸。
蘇晚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
心髒毫無預兆地驟然縮緊。
“林修”——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蕩開一圈圈冰冷的漣漪。
這正是那個威脅信裏提到的名字!
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將自己隱沒在書架投下的巨大陰影裏。
聲音是從一個半開着門的內部休息室裏傳出的,那裏隔音極好,若非門未關嚴,她根本無從聽聞。
另一個較爲蒼老的聲音響起,帶着深深的疲憊,蘇晚辨認出,那是跟在陸辰逸身邊多年的老管家,福伯。
“少爺,我們的人查到,‘舊案’的卷宗有被翻動的痕跡。雖然對方做得很幹淨,但……痕跡就是痕跡。林修這是在警告我們,他從未忘記,我們也最好不要忘記。”
舊案?
什麼舊案?
蘇晚的手指無意識地摳住了身邊書架上凸起的雕花紋路,木質冰冷的觸感讓她稍微清醒。
“忘記?”
陸辰逸的聲音陡然變得森寒,那是一種蘇晚從未聽過的、浸透着恨意與戾氣的語調。
“我父母的血海深仇,我怎麼可能忘記!”
轟——!
如同驚雷在腦海中炸開,蘇晚猛地捂住了嘴,才抑制住那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呼。
血海深仇?
他的父母……不是意外去世的嗎?
商業雜志上都是這麼寫的,他也從未詳細提過,只說是意外。
“他現在羽翼漸豐,動作也越來越頻繁。上次截胡我們城東那塊地,只是開胃小菜。我擔心……”
福伯的聲音充滿了憂慮。
“擔心他會對晚晚下手?”
陸辰逸打斷他,聲音裏的寒意幾乎能凍結空氣。
“他敢動晚晚一根頭發,我要他整個林家陪葬!”
他話語中的狠絕與保護欲交織,像一把雙刃劍,讓蘇晚既感到被珍視的溫暖,又因這背後隱藏的恐怖真相而渾身發冷。
“砰!”
似乎是拳頭砸在桌面上的聲音,帶着無能爲力的暴怒。
“不死不休……那就看看,最後死的是誰!”
“不死不休”四個字,如同最終的判決,重重砸在蘇晚心上。
她再也無法聽下去,踉蹌着向後退了一步,鞋跟不小心碰到了一本放置稍顯突兀的精裝厚書。
“啪嗒”一聲輕響,書冊落地。
休息室內的聲音戛然而止。
幾乎是下一秒,休息室的門被猛地拉開。
陸辰逸站在門口,臉上慣常的從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凌厲的警惕,眼底還殘留着未散盡的猩紅血絲與駭人戾氣。
但在看清門外站着的是面色蒼白、手足無措的蘇晚時,那凌厲瞬間化爲驚愕,隨即被一種復雜難辨的情緒取代。
“晚晚?”
他快步上前,扶住她微微顫抖的肩膀,聲音已經恢復了平時的溫和,但仔細聽,仍能辨出一絲緊繃。
“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出聲?”
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她蒼白的臉,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本書,似乎在判斷她聽到了多少。
蘇晚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擠出一個勉強算是笑容的表情,彎腰撿起那本書,拍了拍並不存在的灰塵:
“我……我剛給你送了杯咖啡過來。不小心碰掉了書。”
她將書塞回書架,不敢看他的眼睛。
“看你好像在忙,就沒打擾。”
她端起桌上那杯已經微涼的咖啡,遞給他,指尖抑制不住地輕顫:
“趁熱喝吧,我……我先回房了。”
陸辰逸沒有接咖啡,而是伸手,握住了她冰涼的手腕。
他的掌心很燙,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聽到什麼了?”
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如海,仿佛要將她吸進去。
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垂下眼睫,掩蓋住眼底的驚惶,搖了搖頭:
“沒有,我什麼都沒聽到。”
她抬起眼,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無辜而困惑。
“怎麼了?是出什麼事了嗎?你的臉色不太好。”
陸辰逸凝視了她片刻,那目光帶着審視,也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最終,他似乎相信了她的話,或者,是選擇相信。
他緊繃的下頜線條柔和下來,接過她手中的咖啡杯,隨手放在桌上,然後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沒事。”
他低沉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着安撫的意味,手臂卻收得很緊,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裏。
“只是工作上的事,有些煩心。嚇到你了?”
蘇晚將臉埋在他堅實的胸膛,鼻尖縈繞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可此刻,這氣息卻無法驅散她心底蔓延開的寒意。
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工作上的事?
那“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也是工作嗎?
他沒有對她說真話。
他在她面前,豎起了一道無形而堅固的牆,將她隔絕在他的風雨之外。
這份保護,此刻卻讓她感到無比的距離感和恐慌。
他擁着她,像擁抱着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力道大得讓她微微生疼。
蘇晚閉上眼睛,耳邊似乎又回響起他那句充滿戾氣的“要他整個林家陪葬”。
她原本以爲,自己主動踏入的是一場爲愛犧牲的騙局。
直到此刻她才駭然發現,她所以爲的平靜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洶涌,潛伏着她無法想象的巨大冰山。
她不僅要扮演背叛者,更要周旋於一段她全然不知的、血腥的世仇之間。
那封被她藏在首飾盒深處的威脅信,此刻仿佛帶着灼人的溫度,燙着她的靈魂。
離開他,是爲了保護他。
這個決定,從未像此刻這般,顯得如此正確,又如此……沉重得讓她難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