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北外校園沉浸在深秋的靜謐中。法語系的玻璃長廊裏,梧桐葉的影子在地面搖晃,蘇清晏捧着剛領到的教材,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這是她復學的第三天,生活看似回歸正軌——早上七點起床,八點上課,中午去醫院看母親,下午繼續上課,晚上圖書館自習。那張嶄新學生證上的照片裏,她穿着白襯衫,頭發扎成馬尾,笑容幹淨得像從沒經歷過風雨。
只有她自己知道,平靜水面下的暗流從未停歇。
“清晏!”林薇從身後追上來,手裏抱着一摞資料,“今天系裏發了公派留學的報名表,明年春季去巴黎三大交換,你快去領一份!”
蘇清晏腳步微頓:“我……應該去不了。”
“爲什麼?”林薇睜大眼睛,“你成績全系前三,法語專八優秀,上學期還拿了翻譯比賽一等獎。這種機會不就是爲你準備的嗎?”
“我媽媽身體還沒好,需要人照顧。”蘇清晏輕聲說,“而且……”
而且她籤了那份合同。五年內,她屬於盛景投資。
林薇挽住她的胳膊:“清晏,這一個月你到底去哪兒了?感覺你變了個人。以前說到去法國留學,你眼睛都會發光。”
蘇清晏苦笑。是啊,以前她和陸承洲計劃得多好——他申請巴黎政治學院的法律碩士,她去索邦大學讀翻譯,租一間塞納河左岸的小公寓,周末去奧賽博物館,去莎士比亞書店,去蒙馬特高地……
“薇薇,人都是會變的。”她拍拍好友的手,“我先回宿舍了,下午還有課。”
“等等。”林薇壓低聲音,“陸承洲昨天又來宿舍樓下了,等了一晚上。他看起來……很不好。”
蘇清晏心髒一緊:“你跟他說什麼了?”
“我能說什麼?就說你去照顧阿姨了。”林薇嘆氣,“清晏,你們到底怎麼了?陸承洲那麼喜歡你,他家條件也好,完全可以幫你……”
“別說了。”蘇清晏打斷她,“薇薇,這件事我自己處理。”
回到宿舍,她剛放下教材,手機就響了。不是她常用的那部諾基亞,而是沈聿給她的“工作手機”——黑色,沒有任何品牌標識,只存了三個號碼:沈聿、陳默、緊急聯系人。
來電顯示是陳默。
“蘇小姐,沈先生請您今晚七點來公司一趟。”陳默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靜,“關於周明遠前妻項鏈的調查結果,需要當面跟您溝通。”
“必須今晚嗎?我晚上有課……”
“沈先生說,這關系到您的安全。”陳默頓了頓,“課程可以請假。司機六點半在校門口等您。”
電話掛斷。蘇清晏看着窗外飄落的梧桐葉,忽然想起顧夜白昨天發來的短信:
**“清晏,方老師希望你明天來劇院試音。如果順利,下周就可以開始工作。另外,我新寫了一首歌,叫《秋蟬》,想請你聽聽。”**
她還沒來得及回復。
還有陸承洲……她該去見他嗎?見了又能說什麼?
下午的法國文學課,教授正在講加繆的《局外人》。蘇清晏盯着課本上的法文段落,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默爾索在母親葬禮上沒有哭,不是因爲他冷漠,而是因爲他拒絕表演悲傷。”教授的聲音在教室裏回蕩,“這個社會要求我們按照既定的劇本生活、相愛、死亡。任何偏離劇本的人,都會被審判。”
蘇清晏忽然覺得自己就是默爾索——被迫扮演各種角色:孝順女兒、優秀學生、得體女伴、沈聿資助的對象。每一個角色都有劇本,她必須念對台詞,做對動作。
可真實的蘇清晏呢?那個會爲了一首法語詩流淚,會在琴房練琴到深夜,會拉着陸承洲去後海看月亮的女孩,去哪兒了?
“蘇清晏同學?”教授點了她的名,“你對默爾索的‘冷漠’怎麼看?”
全班目光聚焦過來。蘇清晏站起來,沉默了幾秒,用法語回答:
“也許他不是冷漠,只是太誠實。誠實到不願意假裝悲傷,誠實到承認生活的荒謬。在這個人人都表演的世界裏,誠實本身就是一種反抗。”
教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深刻的見解。請坐。”
下課後,蘇清晏最後一個離開教室。走廊盡頭的窗戶敞開着,秋風吹進來,帶着涼意和落葉的氣息。她看到樓下梧桐樹下站着一個人——
陸承洲。
他穿着深灰色的毛衣,卡其色長褲,手裏拿着一本書,正仰頭看着教學樓。陽光穿過枝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光影,讓他看起來比一個月前瘦削了許多。
蘇清晏轉身想從另一側樓梯離開,但已經晚了。陸承洲看到了她,朝她揮手。
躲不過了。
她深吸一口氣,走下樓梯。
“清晏。”陸承洲迎上來,眼眶下有淡淡的青黑,“我等了你三天。”
“承洲,我以爲我們說清楚了。”
“沒有。”陸承洲搖頭,“你單方面宣布分手,我從來沒有同意過。清晏,這一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什麼你會接受沈聿的資助?爲什麼搬回學校卻不肯見我?”
一連串的問題,像石頭砸進蘇清晏心裏。她看着眼前這個她愛了整個青春期的男孩,忽然覺得他幹淨得刺眼——他的世界非黑即白,他的愛情純粹熾熱,他理解不了灰色地帶,理解不了成年人的妥協和算計。
“承洲,有些事你不知道更好。”
“可我想知道!”陸承洲抓住她的手腕,“清晏,我查了沈聿。他名下的公司涉及高利貸、地下賭場,甚至……”
“別說了。”蘇清晏抽回手,“承洲,你父親是最高法院的法官,你母親是國企高管。你家三代清白,前途光明。而我父親破產自殺,母親重病,我欠了八千萬債,還在夜總會工作過一個月。我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蘇清晏的聲音提高了,“我在乎你因爲我被家族拋棄,在乎你因爲我放棄大好前程,在乎你以後被人指指點點——‘看,那就是陸承洲,娶了個夜總會出來的女人’。承洲,愛不能當飯吃,更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陸承洲看着她,眼睛裏有什麼東西碎了。他後退一步,聲音發顫:“所以……你是爲了錢?爲了沈聿的錢?”
蘇清晏沒有回答。沉默就是承認。
陸承洲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好,我明白了。蘇清晏,我祝你……前程似錦。”
他轉身離開,腳步踉蹌。梧桐葉在他身後紛紛落下,像一場金色的雨。
蘇清晏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林蔭道盡頭。她仰起頭,讓秋風吹幹眼角的溼潤。
對不起,承洲。這是我選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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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點半,黑色奧迪準時停在校門口。
司機老王還是那副恭敬的模樣:“蘇小姐,沈先生在等您。”
車子駛向國貿。華燈初上,長安街變成一條流動的光河。蘇清晏看着窗外,想起一年前的這個時候,她正和陸承洲在王府井逛街。他給她買了糖葫蘆,她喂他吃了一顆,兩人笑得像兩個孩子。
不過一年,物是人非。
盛景投資的辦公室燈火通明。陳默在電梯口等她:“蘇小姐,沈先生在會議室,還有一位客人。”
“客人?”
“孟老。”陳默低聲說,“沈先生的老師。他很少來公司,今天特意爲了您的事過來。”
蘇清晏想起上周在四合院見到的那個彈古琴的老人。孟老看她的眼神,像能洞悉一切。
會議室裏,沈聿和孟老正對坐在長桌兩端。桌上攤開一份厚厚的文件,還有幾張放大的照片。
“清晏來了。”沈聿抬頭,“坐。”
蘇清晏在孟老身邊坐下。孟老對她點點頭,目光溫和:“孩子,別緊張。今天叫你來,是爲了讓你看清一些事。”
沈聿將一張照片推到她面前。
照片上是一條鑽石項鏈——和她戴過的那條一模一樣,但背景是在一間奢華的臥室裏。一個女人側躺在床上,頸間戴着項鏈,面容安詳,但臉色青白,顯然已經死去。
“這是瑪德琳·周,周明遠的前妻。”沈聿的聲音很平靜,“三年前在瑞士聖莫裏茨的別墅臥室裏被發現死亡,警方結論是過量服用安眠藥加酒精中毒,自殺。”
他又推過來第二張照片——同樣的項鏈,戴在一個金發碧眼的年輕女孩頸上。女孩笑靨如花,背景是悉尼歌劇院。
“安娜·李,澳大利亞華裔,去年三月成爲周明遠的女伴,六月在悉尼公寓跳樓自殺,遺書稱患有重度抑鬱症。”
第三張照片——項鏈戴在一個亞裔模特的脖子上,拍攝於東京銀座。
“山口惠子,日本模特,今年一月開始和周明遠交往,四月在東京酒店割腕,搶救及時未死,但精神崩潰,目前住在療養院。”
蘇清晏感覺後背發涼:“這條項鏈……”
“凡戴過這條項鏈的女人,非死即瘋。”孟老緩緩開口,“孩子,這不是巧合。”
沈聿合上文件夾:“我找人化驗了項鏈。鑽石本身沒問題,但鑲嵌底座裏發現了微量放射性物質——釙-210。”
“釙……什麼?”
“一種放射性元素,微量接觸就會導致器官衰竭、免疫系統崩潰。”沈聿說,“瑪德琳死前半年一直抱怨疲勞、脫發、免疫力下降,醫生診斷是壓力過大。安娜·李死前三個月出現同樣症狀。山口惠子雖然沒死,但已經確診白血病。”
蘇清晏渾身冰冷:“周明遠知道嗎?”
“這正是問題所在。”孟老嘆了口氣,“如果他不知道,那他就是個被詛咒的倒黴鬼。但如果他知道……”
會議室陷入沉默。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會議室裏卻寒意逼人。
“你戴了那條項鏈多久?”沈聿問。
“三個小時。”蘇清晏聲音發顫,“從化妝到酒會結束。”
沈聿看向孟老。孟老沉吟:“三個小時接觸,劑量應該不大。但爲了安全起見,明天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
“還有。”沈聿盯着蘇清晏,“從現在起,絕對不能再接近周明遠。下周法國大使館的酒會,找理由推掉。”
“我該怎麼推?他付了我報酬……”
“就說生病了,家裏有事,隨便什麼理由。”沈聿語氣強硬,“清晏,這不是商量,是命令。周明遠很可能是個殺人犯,而且是用最隱秘、最殘忍的方式殺人。”
蘇清晏想起酒會上周明遠溫和的笑容,他體貼的舉止,他談起前妻時眼中的痛楚……如果這些都是表演,那這個人就太可怕了。
“我明白了。”她低聲說。
“還有一件事。”沈聿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牛皮紙袋,“關於你父親的投資失敗,我查到了一些東西。”
蘇清晏猛地抬頭。
“你父親投資的海外礦業項目,背後是一家注冊在開曼群島的空殼公司。”沈聿抽出一份文件,“這家公司的實際控制人,是周明遠。”
空氣凝固了。
蘇清晏盯着文件上那個熟悉的名字,大腦一片空白。父親跳樓前絕望的臉,母親病床上的呻吟,債主凶狠的逼債……所有痛苦和屈辱的源頭,竟然指向同一個人?
“不可能……”她喃喃道,“周先生……他爲什麼要害我父親?我們無冤無仇……”
“爲了你家的珠寶行。”孟老緩緩開口,“蘇氏珠寶在京城經營三十年,積累了珍貴的客戶資源、供貨渠道,還有——最重要的——故宮和國博的修復合作資質。周明遠一直想進軍高端珠寶和藝術品投資,但缺乏資質和信譽。”
沈聿接話:“所以他設了個局。先接近你父親,以合作海外礦業爲名誘使他投入全部身家,然後制造投資失敗的假象。等你家破產,他再通過白手套低價收購蘇氏的品牌和資質。”
“可他沒想到你父親會跳樓。”孟老嘆息,“更沒想到你會去天上人間,陰差陽錯成了他的女伴。命運有時候,真是諷刺。”
蘇清晏渾身顫抖,指甲掐進掌心。憤怒、怨恨、震驚、荒謬……各種情緒在胸腔裏沖撞,幾乎要炸開。
原來她這一個月經歷的苦難,家破人亡的悲劇,尊嚴盡失的屈辱,全是拜周明遠所賜。而他竟然還能若無其事地雇她做女伴,送她禮物,對她微笑!
“我要報警。”她站起來,聲音嘶啞。
“拿什麼報?”沈聿冷靜得近乎冷酷,“這些證據都是灰色手段查來的,上不了法庭。周明遠做事滴水不漏,礦業項目的法律文件齊全,你父親的死是自殺,債務是合法轉讓。報警只會打草驚蛇。”
“那我就這樣放過他?”蘇清晏眼眶通紅,“我父親被他逼死了!我母親差點病死!我……”
“冷靜。”孟老按住她的手,“孩子,復仇不是靠沖動。你要學會等待時機。”
沈聿看着她:“清晏,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忘記這一切,拿着我給你的錢好好生活,遠離周明遠。第二,留下來,跟我合作,讓他付出代價。”
“合作?”
“對。”沈聿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對着她,“周明遠下周會去法國洽談一批藝術品進口。這批貨裏,有他從中國走私出去的文物。我要拿到證據。”
蘇清晏明白了:“您想讓我……”
“法國大使館的酒會,你不能去了。”沈聿轉身,“但一周後,巴黎有個私人藝術沙龍,周明遠會出席。他需要一個法語流利、懂藝術的翻譯。”
“您想讓我去?”
“對。”沈聿點頭,“作爲我安排的人。你的任務是接近他,獲取信任,找到他走私文物的證據鏈。”
蘇清晏沉默了。這意味着她要再次面對周明遠,那個可能是殺父仇人的男人。要對他微笑,要贏得他的信任,要在刀尖上跳舞。
“如果我答應,有什麼保障?”
“我會派人暗中保護你。陳默會跟你去巴黎,所有行程安排都會在掌控中。”沈聿說,“事成之後,周明遠會身敗名裂,你父親的仇也能報。”
“那如果我失敗了呢?”
沈聿看着她,眼神復雜:“那就永遠回不來了。周明遠不是善茬,一旦發現你是臥底,他不會留情。”
會議室裏安靜得能聽到呼吸聲。窗外的城市燈火如星河,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無人知曉這間33層的辦公室裏正在進行怎樣的交易。
蘇清晏想起父親生前常說的話:“清晏,做人要像玉石,外潤內堅。不管遇到什麼,都要守住自己的心。”
她的心已經碎了,被現實碾成了粉末。但現在,粉末裏有火種在燃燒——復仇的火,正義的火,也是自我毀滅的火。
“我答應。”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而堅定,“但我有個條件。”
“說。”
“不管成功與否,我媽媽的醫療不能停。如果我回不來,請您保證她餘生無憂。”
沈聿深深看了她一眼:“我答應你。”
孟老嘆了口氣,拍拍她的手:“孩子,這條路不好走。但既然選了,就要走到底。”
會議結束,陳默送蘇清晏下樓。電梯裏,陳默突然開口:“蘇小姐,沈先生爲您做了很多。他從沒對任何人這樣過。”
“因爲我和她母親像?”
“不只是像。”陳默頓了頓,“沈先生的母親……也是被逼死的。高利貸,逼債,跳樓。那年沈先生十歲,在樓下撿到了母親的遺書,上面寫‘兒子,媽對不起你,但媽真的撐不住了’。”
蘇清晏怔住。
“所以他看到您,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陳默說,“他想救您,就像想救當年的母親。請您……別恨他。”
電梯到達一樓。蘇清晏走出大廈,秋夜的冷風撲面而來。她抬頭看着國貿三期高聳入雲的輪廓,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在這座城市的光鮮表面下,有多少人在黑暗中掙扎,有多少悲劇在重復上演。沈聿、周明遠、她、甚至那些戴過項鏈死去的女人,都是這出悲劇的演員。
手機震動,是顧夜白發來的新短信:
**“清晏,我在工作室等你。不管多晚。”**
還有一條來自未知號碼:
**“蘇小姐,我是周明遠。下周巴黎的行程確定了嗎?期待與您同行。”**
蘇清晏站在長安街邊,看着車流如織,霓虹閃爍。這座城市從不缺故事,不缺秘密,不缺在夜色中悄然滋生的陰謀與愛情。
而她,即將踏入最危險的棋局。
琉璃易碎,人心難測。
但這一次,她要親手執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