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墨，御膳房後身林公公獨居的小院裏，卻透出一點微弱的燭光。林曉月被爺爺的心腹太監悄悄帶到這裏時，心裏七上八下，充滿了不祥的預感。
推開房門，只見爺爺林福獨自坐在一張小方桌旁，桌上罕見地擺了幾樣小菜——一碟香油拌的鹹菜絲，一碟切開的鹹鴨蛋，一盆還冒着熱氣的白粥，還有一小壺溫好的黃酒。菜色簡單，卻透着一股尋常人家的煙火氣。
“爺爺？”林曉月不安地喚了一聲。
林公公抬起頭，臉上帶着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混合着疲憊、釋然和深深眷戀的復雜神情。他招招手，聲音比平日柔和了許多：“來了？坐吧，陪爺爺吃頓宵夜。”
【爺爺怎麼了？這氣氛好奇怪……】林曉月心裏打鼓，順從地坐在他對面。
林公公親手給她盛了一碗白粥，又將那碟流油的鹹鴨蛋往她面前推了推：“快吃吧，忙了一天了。”
他自己也端起碗，卻沒有立刻動筷，只是看着桌上跳躍的燭火，緩緩說道：“曉月，你進宮……快一年了吧？”
“嗯。”林曉月點點頭，小口喝着粥。粥熬得極好，米粒開花，軟糯適中。
“時間過得真快啊。”林公公嘆了口氣，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牆壁，看到了很久以前，“爺爺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剛進宮沒多久，什麼都不懂，吃了不少苦頭……後來，好不容易在御膳房站穩了腳跟，就想着，這輩子，能平平安安熬到出宮，也就知足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着一種說不出的蒼涼。林曉月停下筷子，怔怔地看着他。
“後來啊，把你接進來，爺爺就又多了一個念想。”他看向林曉月，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慈愛，“就想着，能護着你，看着你平平安安地長大，將來……或許也能找個機會，讓你幹幹淨淨地出去，嫁個老實人，過尋常百姓的日子。”
【爺爺……】林曉月鼻子一酸，心裏涌起巨大的難過。她隱約猜到爺爺要說什麼了。
“可是曉月啊，”林公公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一種沉重的無奈，“這宮裏……有時候，不是你想安穩，就能安穩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他拿起那杯溫熱的黃酒，一飲而盡，臉上泛起一絲紅暈，眼神卻愈發清明銳利。
“有人，容不下爺爺，也容不下你了。”他放下酒杯，聲音斬釘截鐵，“那碟杏仁酪，只是個開始。他們的目標，絕不僅僅是扳倒爺爺這個御膳房總管那麼簡單。背後牽扯的，是這天大的幹系！是掉腦袋、誅九族的大罪！”
林曉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手腳一片冰涼。
“他們……他們是想……”
“不錯！”林公公打斷她，眼中寒光凜冽，“一箭雙雕！甚至是一箭三雕！其心可誅！”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目光緊緊鎖住林曉月：“曉月，你聽着，爺爺接下來要說的話，每一個字，你都要牢牢記住！”
“這場風波，避無可避。御膳房，很快就會迎來一場大清洗。爺爺……恐怕是躲不過這一劫了。”
“不！爺爺！”林曉月猛地站起身，眼淚奪眶而出，“我們可以去找皇上！去找太後！揭發他們！”
“傻孩子！”林公公苦笑一聲，拉住她的手，讓她重新坐下，“無憑無據，僅憑一碟被換下的點心，如何指證？他們既然敢動手，必然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掃清了首尾。我們如今，是砧板上的魚肉。”
他用力握了握孫女冰涼的手，語氣急促而堅定：“你聽爺爺說！爺爺老了，生死早已看淡。但你不一樣，你還年輕！爺爺拼着這條老命，也要護住你！”
“爺爺已經安排好了。”他壓低了聲音，語速更快，“一旦事發，無論聽到什麼消息，看到什麼，你都不要承認，不要反抗！尤其記住，絕對不要試圖來找爺爺，更不要想着爲爺爺報仇！聽到沒有！”
“爺爺……”林曉月泣不成聲，只能拼命搖頭。
“你答應我！”林公公厲聲道，目光如炬，“這是爺爺最後求你的事！活下去！無論如何，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爺爺做的這一切，才有意義！”
看着爺爺那近乎決絕的眼神，林曉月心如刀絞，她知道，爺爺已經抱了必死之心。她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堵住，最終，只能艱難地、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孩子……”林公公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疲憊而欣慰的笑容。他重新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鹹菜絲放到林曉月碗裏，語氣恢復了之前的溫和，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對話從未發生。
“來，吃飯。這鹹菜啊，是爺爺自己醃的，用了心，味道不比御膳房的差。”
“這白粥，要配着流油的鹹蛋黃吃，最是香。”
“多吃點，看你最近，都瘦了……”
他就這樣，像個最尋常的老人家，絮絮叨叨地，勸着孫女多吃點。燭光搖曳，將祖孫倆的身影投在牆上，溫暖而短暫。
林曉月食不知味，每一口粥都像是和着眼淚咽下。她知道，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和爺爺坐在一起，吃這樣一頓簡單的、卻無比珍貴的飯了。
吃完飯，林公公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塞到林曉月手裏。
“這裏面，是爺爺這些年攢下的一點體己，還有些……或許將來能用得上的小東西。你收好，貼身藏着，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林曉月握着那尚帶着爺爺體溫的布包，感覺重逾千斤。
“回去吧。”林公公站起身，背對着她，揮了揮手，“記住爺爺的話，好好活着。”
林曉月看着爺爺微微佝僂卻異常堅定的背影，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她知道，再多的話都是徒勞。她對着爺爺的背影，深深地磕了一個頭，然後緊緊攥着那個布包，咬着嘴唇，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小院。
她怕一回頭，就再也忍不住，會崩潰，會不顧一切地留下來。
夜風吹在淚溼的臉上，一片冰涼。
她跑回宮女住所的附近，卻沒有立刻進去，而是躲在暗處的角落裏，抱着膝蓋，無聲地痛哭起來。巨大的恐懼和悲傷如同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
不知哭了多久，她忽然想起一個人。
那個總是安靜地坐在昏暗房間裏的少年。
她抹了把眼淚，跌跌撞撞地朝着西六所的方向跑去。此刻，她無比渴望能見到他，哪怕只是看一眼，哪怕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做不了。仿佛只要看到他，那顆在絕望中沉浮的心，就能找到一點點可憐的依托。
夜深人靜，西六所更是萬籟俱寂。她不敢進去，只是遠遠地、隔着那道冰冷的宮牆，望着那間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此刻卻漆黑一片的屋子。
【蕭恒……】她在心裏無聲地呼喚，【我該怎麼辦……爺爺他……】
她靠着冰冷的宮牆滑坐下來，將臉埋在膝蓋裏，肩膀無聲地抽動。
而就在那扇緊閉的窗後，黑暗之中，蕭恒並未入睡。他靜靜地站在窗前，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牆壁，感受到那個小宮女絕望的悲傷和無聲的哭泣。
他放在窗櫺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林福……】
【……要來了嗎？】
他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如同實質的、冰冷刺骨的火焰。那是一種與他年齡全然不符的、屬於獵食者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