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吃得很慢。
每一根面條，他都細細地咀嚼，仿佛在品味什麼絕世珍饈，又像是在確認這突如其來的溫暖是否真實。
林曉月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內心的彈幕卻瘋狂滾動：
【怎麼樣怎麼樣？味道還行嗎？】
【看他吃得這麼慢，是不是不合胃口？古代皇子舌頭都這麼刁嗎？】
【哎呀，剛才好像鹽確實放得有點輕了……下次得注意。】
【不過他好像把青菜和蘿卜絲都吃了，不挑食，好孩子！】
蕭恒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頓了頓。下一次？她還在想着下一次？
他不動聲色地繼續吃着，將那清澈的湯也一口一口喝掉大半，最後，目光落在了那兩個白嫩的雞蛋上。
【吃雞蛋吃雞蛋！補充蛋白質！蛋黃最有營養了！】林曉月眼巴巴地看着，心裏忍不住催促。
蕭恒沉默了一下，還是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將雞蛋夾起，小口地吃了起來。
直到碗裏最後一點食物都被消滅幹淨，他才緩緩放下筷子，依舊沒有抬頭，只是低低地說了一聲：“……多謝。”
他的聲音很輕，帶着些許沙啞，像是很久沒有正常開口說過話。
“啊？不用謝不用謝！這是奴婢應該做的！”林曉月受寵若驚，連忙擺手。【聲音還挺好聽的，就是太瘦了，得多補補。】
蕭恒：“……”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又蜷縮了一下。
林曉月看着空空的碗，心裏升起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比她在現代收到百萬點贊還滿足。她手腳利落地開始收拾碗筷，嘴裏習慣性地念叨着，像是在對自家弟弟說話：
“殿下以後用膳，若是覺得不合胃口，或者送來的東西不幹淨、不熱乎，一定不能勉強吃，會鬧肚子的。身子是自己的，得愛惜。”
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將碗筷收回食盒，完全沒注意到身後男孩驟然抬起的、帶着難以置信的目光。
【這宮裏的人啊，都是看菜下碟，您不吭聲，他們就當您好欺負。】她嘆了口氣，【不過這話可不敢明說，算了算了，趕緊撤。】
心裏這麼想着，她手上動作更快了，收拾妥當後，便提着食盒，再次朝蕭恒行了一禮：“殿下若無其他吩咐，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蕭恒看着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幾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
林曉月如蒙大赦，趕緊提着空食盒溜了出去。直到走出那冷清的宮院，被午後的陽光一照，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任務完成！感覺自己做了件大好事！】
【不過……那孩子看起來真讓人心疼，也不知道是哪位娘娘留下的，這麼不受待見。】
【算了，不想了，反正以後估計也沒什麼機會再來了。】
她晃了晃腦袋，把那些雜念甩開，快步朝御膳房走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後，那間昏暗的屋子裏，蕭恒依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坐了許久。
他低頭看着自己方才因爲握住那雙帶來溫暖的筷子而不再冰涼的手指，耳邊似乎還在回響着那個小宮女嘰嘰喳喳的心聲。
【身子是自己的，得愛惜。】
【您不吭聲，他們就當您好欺負。】
這些話語，和他的母妃臨終前拉着他的手，斷斷續續的叮囑，奇異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緩緩抬起手，捂住了自己依舊殘留着食物暖意的胃部。那裏，很久沒有如此舒服過了。
【她……還會再來嗎？】
這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
林曉月回到御膳房時，下午的活計已經開始了。她心虛地溜回自己的角落，繼續跟那堆青菜作鬥爭。
管事的林公公踱步過來，目光在她身上掃過，淡淡地問：“西六所那邊，送完了？”
“回總管，送完了。”林曉月低下頭，恭恭敬敬地回答。
“嗯。”林公公應了一聲，沒再多問，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送膳任務。
林曉月心下稍安，看來爺爺並不知道她中途跑回來“加工”了一番。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林曉月發現自己似乎被“西六所”纏上了。
“曉月，西六所那邊的例菜，你去送一下。”
“曉月，閒着也是閒着，把這盤點心給西六所送去。”
“曉月……”
幾乎每隔一兩天，她就會被指派到那個方向去。
【怎麼回事？我跟西六所綁定了嗎？】林曉月一邊再次提着食盒走在熟悉的宮道上，一邊在心裏哀嚎。【雖然那小孩是挺可憐的，但這路也太遠了吧！我的腿！】
她當然不知道，這是林公公在察覺到自己孫女那過剩的同情心和無意識展露的廚藝天賦後，一種無奈的、默許的保護。既然管不住，那就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派到最不起眼的地方去，總比她在御膳房核心區域瞎折騰惹禍強。
再次走進那個小院，廊下的老嬤嬤依舊在打盹，仿佛成了院子裏的一個固定擺設。
推開正房的門，蕭恒依舊是那個姿勢坐在桌邊，聽到聲音，他轉過頭來。
這一次，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似乎比上次長了一點點。
林曉月熟門熟路地放下食盒，打開。
今天的份例菜依舊敷衍，但比第一次的“狗食”稍微強了點，至少是熱乎的米飯和一碗看不到什麼油星的清湯白菜。
【唉，還是不行啊，沒點肉腥怎麼長個子。】林曉月心裏嘆了口氣。
蕭恒默默地拿起筷子。
【等等！】林曉月突然想起什麼，從袖袋裏掏出一個小油紙包，像是做賊一樣飛快地塞到蕭恒手邊的空處，壓低聲音說：“殿下，這個……這個是奴婢自己做的，不當值的時候偷偷吃着玩的，您……您要是吃不飽，可以墊墊肚子。”
蕭恒愣了一下，低頭看着那個小小的油紙包。
他遲疑地打開，裏面是幾塊烤得金黃、散發着濃鬱奶香和蛋香的小餅幹。這是林曉月用廚房裏找到的少量牛乳、雞蛋和面粉，偷偷在小爐子上烤出來的，形狀不太規則，但香氣誘人。
【偷偷吃着玩……】 蕭恒的耳根微微泛紅。他捏起一塊，小心地放進嘴裏。
酥脆，香甜，帶着濃濃的奶味，是一種他從未嚐過的、能讓人感到幸福的味道。
【怎麼樣？好吃吧！這可是我的獨家秘方！】林曉月看着他小口咀嚼的樣子，心裏美滋滋的，【可惜材料有限，只能做成這樣了，要是有烤箱和黃油，我能做出花來！】
蕭恒安靜地吃着那塊小餅幹，然後繼續吃那份寡淡的飯菜，但速度似乎比上次快了一點。
臨走時，林曉月照例收拾食盒，嘴裏又開始不自覺地進行“健康科普”：“殿下，光吃素不行，得想辦法吃點肉蛋。還有，我看您屋裏光線暗，白天沒事多去院子裏走走，曬曬太陽，對身體好，老是悶在屋裏會沒精神的……”
蕭恒低着頭，沒有回應，但林曉月那些絮絮叨叨的“醫囑”，一字不落地全進了他的耳朵。
【……曬太陽……】
【……會長不高……】
接下來的幾次送膳，變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加餐”時間。
有時，林曉月會“不小心”多帶一個自己滷的、入味十足的雞蛋。
有時，會是一小碟用邊角料肉末和香菇炒制的、香噴噴的“肉臊子”，讓他拌飯吃。
有時，甚至是一小碗用水果邊角料和一點點糖熬煮的、酸甜開胃的“果醬”。
每一次，她都會一邊看着他吃，一邊在心裏瘋狂點評和提出改進方案：
【嗯，今天滷蛋的火候正好，蛋黃都入味了！】
【肉臊子好像鹹了點，下次少放點醬。】
【他好像挺喜歡這個果醬的，下次試試別的水果！】
蕭恒從一開始的沉默，到後來會在她放下東西時，抬起眼看看她，甚至偶爾，會在她念叨“要多走動”時，極輕地“嗯”一聲。
這一聲微不可聞的回應，總能換來林曉月內心一陣雀躍：
【他聽進去了！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這天，林曉月送完膳回來，心情頗好，嘴裏甚至哼着不成調的小曲。
春桃湊過來，好奇地問：“曉月，你怎麼每次去西六所送飯回來都這麼高興？那邊……不是挺冷清的嗎？”
林曉月回過神來，嘿嘿一笑，神秘兮兮地說：“你不懂，那邊……風景好，安靜！而且，”她頓了頓，找了個借口，“那邊有棵野果樹，果子可甜了！”
她心裏想的卻是：【當然是因爲投喂成功很有成就感啊！看着一個面黃肌瘦的小豆芽菜在自己手下慢慢變得有點人樣，這感覺，比做出滿漢全席還棒！】
而她口中那棵“很甜的野果樹”，此刻正坐在昏暗的房間裏，慢慢咀嚼着一塊香甜的棗泥糕。這是他今天收到的“加餐”。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櫺，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站起身，走到了房門口，讓那溫暖的秋日陽光，籠罩了自己全身。
【曬太陽……會長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