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禾自認膽子不大,平日裏也最是循規蹈矩。可此刻,被幾雙晶亮、充滿好奇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一種奇異的、想要“分享”的念頭悄悄冒了出來。
她臉頰微燙,下意識地拿起擱在一旁的團扇,半掩住臉,只露出一雙彎彎的眼眸,聲音也放得更輕了些。
“燕地風尚,與中原確有些不同。無論男女,皆崇尚體態纖細之美,講究風流體態,弱不勝衣,才算得上佳。”
她頓了頓,見周圍少女聽得入神,不由也來了些談興,繼續說道。
“這便要說起當年燕國的一位……嗯,堪稱第一的美男子了。聽聞他姓蘇,生得是骨肉勻停,身量纖長,尤其是一雙手,十指如削蔥,白皙修長。他不止相貌出衆,更彈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琴,琴聲一起,能引得百鳥駐足。”
貴女們聽得屏息凝神,京禾扇子後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揚,帶上了幾分回憶。
“有一年宮宴,他奉詔入宮獻藝。琴聲方起,便如流水潺潺,清風拂面。結果……結果可不得了,不僅座中女眷聽得癡了,連廊下侍候的宮女們都顧不得規矩,悄悄擠在殿外偷聽。後來,他出宮時,坐的那輛馬車,竟被各宮娘娘、甚至宮女們拋擲的花枝、香囊、錦帕塞得滿滿當當,幾乎要走不動路了。”
“呀!”有貴女低低驚呼,連忙掩住了嘴,眼中卻滿是新奇的笑意。
另一位姑娘也忍不住感嘆:“原以爲燕國宮禁森嚴,規矩甚多,想不到……還能有這樣的事?”
“是呀,”京禾用扇子輕輕掩了掩唇,聲音裏也帶上了幾分笑意。
“所以啊,有時候傳言也未必全然可信。只是後來,這蘇公子便極少在公開場合彈琴了,許是怕了這擲果盈車的陣仗。”
衆人聞言,皆掩口輕笑。
京禾也覺心情輕快了許多,悄悄從扇緣後望出去,見貴女們聽得津津有味,心裏也生出幾分小小的得意。
這群女孩子年紀相仿,又都處在最活潑爛漫的年紀,聚在一處看馬球、說說笑笑,先前那點身份上的疏離感,很快便在輕鬆的氣氛中消散了。
京禾也漸漸拋開了起初的拘謹,聽着她們七嘴八舌地討論場中局勢,偶爾也跟着笑出聲來。
場中的比賽也分出了勝負。
到底是丞相家的小姐技高一籌,最後一記漂亮的揮擊,將小小的鞠球精準地送入對方門洞,引來一片喝彩。
宋三小姐雖敗下陣來,卻也不見多少沮喪,只是氣鼓鼓地走下場,接過侍女遞來的水杯,仰頭便灌了一大口,然後對着那位正從容下馬、整理衣袖的沈小姐喊道。
“沈清婉!你等着,下次我一定能贏你!”
沈清婉聞言,只是微微側過臉,清冷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唇角掠過揶揄的笑,算是應了戰。
那模樣,看得京禾也忍不住莞爾。
她心裏高興,便吩咐攬月:“今日大家陪本宮看球說話,都辛苦了,去取些時新的宮緞和南珠來,賞給大家,都沾沾喜氣。”
姑娘們得了賞,紛紛行禮道謝,氣氛越發和樂。
京禾正想再說幾句話,問問她們平日裏還玩些什麼,卻見小李公公步履匆匆地走來,在她身邊低聲稟報道:“娘娘,陛下那邊忙完了,請您過去說話呢。”
京禾聞言,心中微微一跳,臉上卻依舊帶着溫和的笑意。
她與幾位貴女又說了兩句客套話,便起身,在宮人的簇擁下,離開了這片歡聲笑語不斷的馬球場。
身後,隱約還能聽到宋三小姐與沈小姐又爭執起來的聲音。
“娘娘,陛下此次只約了您一人前往,說有要事相商。”
小李公公垂手而立,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京禾身後的攬月。
攬月何等機敏,立刻會意,對京禾笑道:“娘娘,陛下有要事,奴婢先回營帳爲您預備晚間的參茶。”
說着,便行禮退下了。
京禾點點頭,心中卻掠過一絲疑惑。
陛下召見,即便是私事,也鮮少如此隱秘,連貼身侍女都屏退了。
但她並未多想,只當是陛下不喜人多。
隨着小李公公往林子深處走去,她漸漸察覺出不對——這條小徑,分明是昨日黃昏她與蕭執偶然撞見徐公子與高二小姐私會的那一條。
昨日還有侍衛遠遠跟隨,可今日,四周寂靜得出奇,連尋常巡弋的禁衛軍也全無蹤影。
天色向晚,林間的光線愈發昏暗,枝葉在暮色中投下幢幢黑影。
京禾停下腳步,心裏那點不安被放大,她望着前方帶路的小李公公,聲音帶着幾分遲疑。
“李公公,還要走多遠?本宮……有些走不動了。”
小李公公聞言,緩緩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副恭順的笑容,只是在此刻的幽暗中,顯得有幾分怪異。
“娘娘,就快到了,陛下在前面等您呢。”
“陛下到底在何處?”京禾的心跳開始加速,一種莫名的寒意爬上脊背。
她定定地看着小李公公,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懇求,“公公,請你……請陛下出來見我,好不好?我不想往前走了。”
小李公公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他眼中閃過一絲京禾從未見過的陰鷙,猛地伸出手,鐵鉗般攥住了京禾纖細的手臂,力道之大,讓她瞬間痛呼出聲。
“啊——”
驚呼尚未出口,另一只手已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帶着粗糲的老繭,還有一股奇怪的氣息。
京禾奮力掙扎,眼中充滿了驚恐,她死死瞪着眼前這張驟然變得陌生的臉。
小李公公湊近她,聲音低沉而扭曲,再無半分往日的謙卑:“明妃娘娘,別喊,乖乖聽話……”
脖頸側面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像被毒蜂狠狠蜇了一下。
京禾眼前一黑,所有的掙扎和恐懼都在瞬間被抽離,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最後映入眼簾的,是頭頂那片被樹枝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暗紫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