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便是如此奇妙,戰戰兢兢來到大雍的趙京禾,轉眼間竟真的成了這龐大帝國後宮中,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有名位的妃嬪——明妃。
陛下蕭執年方二十一,正值盛年,卻從不近女色,後宮空置已久。
如今忽然納了一位小國公主,不僅親自賜下封號“明”,爲她撐腰立威,更在初次用膳後便賞賜御廚,撥了離乾元殿不近不遠、景致卻極佳的絳雪軒給她居住。
這一連串的舉動,無疑是在向整個宮廷宣告:這位明妃,是得了聖心的。
蕭執用完膳,便有內侍來報,前朝有政務亟待處理。
他起身,只淡淡吩咐一句“送明妃回宮”,便帶着人離開了。
目送他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京禾才悄悄鬆了口氣,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吃得有些圓滾滾的小肚子,臉上泛起一絲窘迫的紅暈。
她偷偷瞄了一眼身旁奉命送她的小太監,對方正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恭順模樣。
她尷尬地抿嘴笑了笑,趕緊端正儀態,輕聲道:“有勞公公了。”
一路同行,京禾試圖與這位看起來頗得臉的小太監結交,輕聲問道:“不知公公如何稱呼?”
那小太監聞聲側身,恭敬卻並不卑微地回道:“勞娘娘動問,奴才名叫懷義,本家姓李。”
他生得清秀,眉眼間透着幾分機敏,看起來年歲與蕭執相仿。
“原是李公公。”京禾從善如流地喚道。
李懷義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笑意。
他自幼作爲伴讀陪在陛下身邊,情分非同一般,今日陛下特意點他護送,其中的暗示他自然明白。
他尋了些輕鬆的話頭:“娘娘,坊間都說燕國水土養人,多出美人。您初來大雍,一切可還適應?”
京禾點點頭,謹慎應答:“謝公公關心,一切都好,宮人們都很周到。”兩人便這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些無關緊要的話,氣氛倒也緩和了不少。
不多時,便到了絳雪軒。宮苑幽靜,尚未進門,已有數十名宮女、嬤嬤整齊地迎候在宮門前,見到她來,齊刷刷跪倒一片,口稱:“恭迎明妃娘娘!”
李懷義上前一步,臉上帶着和煦的笑容,開始爲她一一引見:“娘娘,這位是掌管絳雪軒事務的張姑姑,這位是貼身伺候的大宮女攬月、抱琴……”
他聲音清晰,態度恭謹,無形中爲初來乍到的京禾,在這陌生的宮殿裏,撐起了第一份屬於主位的體面。
京禾強撐着精神,將張姑姑引見的宮人一一認過,又仔細聽了半晌宮中規矩,只覺得比在燕國學幾日禮儀還要累人。
待到衆人散去,她幾乎是癱在了軟椅上。
攬月和抱琴兩個大宮女瞧着約莫二十出頭,行事穩妥周到,倒讓她安心不少。
只是這一整日下來,神經始終緊繃,此刻鬆懈下來,才感到陣陣倦意如潮水般涌來。
到了黃昏時分,京禾實在有些撐不住了,腹中也咕咕作響。
她忽然想起,自己如今是明妃了!可以大大方方地要吃的了。
這種被衆人捧着、圍着轉的感覺,是她從前在燕國冷宮裏想都不敢想的。
一股小小的、帶着些許揚眉吐氣的勁兒涌了上來,她想起日間那碟沒吃盡興的白玉糕,便對抱琴道:“我想吃白玉糕,要……要三碟!”
當三碟雪白晶瑩的糕點真擺在面前時,京禾眼睛都亮了。
她小口小口,卻速度不慢地將它們逐一消滅,最後心滿意足地拍了拍微脹的小肚子,像只飽餐後的貓兒,懶洋洋地趴在了小幾上。
抱琴在一旁瞧着,忍不住掩嘴對攬月低語:“咱們娘娘……是不是還不太懂宮裏這些彎彎繞繞?”
心思純得像個孩子。
攬月只是了然地笑了笑,未置可否,輕輕爲京禾蓋上一條柔軟的薄被,柔聲道:“娘娘累了一天,歇息片刻吧。”
殿內暖意融融,窗外是初秋的薄暮。
京禾在這片安謐溫暖中,裹着柔軟的被褥,嗅着清雅的熏香,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不知睡了多久,夢境卻驟然變得猙獰。
一個身着明黃龍袍的身影逼近,面容竟是蕭執,可那雙眼睛卻陰鷙冰冷,全無白日的溫和。他厲聲道:“趙京禾!朕要吃了你!”
“啊!”京禾驚喘着醒來,胸口劇烈起伏,額上沁出細密的冷汗。
她驚魂未定地轉動眼眸,卻猝不及防地撞入一雙沉靜的眼眸中——蕭執竟不知何時來了,就坐在榻邊,靜靜地望着她。
“醒了?”他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京禾被這近在咫尺的聲音驚得徹底清醒,待看清眼前人竟是蕭執,嚇得往後一縮,連敬語都忘了:“你……陛下!”她慌忙掀開薄被想要起身行禮,膝蓋還沒彎下去,就被一只溫熱的手掌輕輕按住了肩膀。
“免了。”蕭執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京禾悄悄鬆了口氣,心底泛起些許奇異的感受。
外間都傳他暴戾冷酷,可對自己……似乎總留着幾分餘地。
“做夢了?”他問,隨手拿起方才擱在矮幾上的書卷,竟是本《韓非子》。
京禾老實地點頭,視線卻不自覺被那本書吸引。
陛下也會看這般艱澀的法家著作麼?
“做了什麼夢?”蕭執翻過一頁書箋,狀似隨意地問道。
爲何獨獨對她的夢境感興趣?京禾正疑惑着,目光卻黏在那書頁的批注上——是陛下親筆的字跡,銀鉤鐵畫,銳氣逼人。
她看得入神,一時竟忘了回話。
等了半晌只聞細弱的呼吸聲,蕭執從書頁間抬眸,只見這公主正睜着一雙懵懂的眼,直勾勾盯着他的書出神。
他不由失笑,這姑娘……怎麼這般容易走神?他故意沉下聲音:“趙京禾!朕問你話呢!”
京禾被這連名帶姓的一喚嚇得一顫,慌忙抬起眼,正對上他深邃的眸子。
她急中生智,垂下眼睫小聲道:“臣妾……臣妾是想母妃了……”
聲音裏帶着恰到好處的哽咽,倒有七分是真。
蕭執聞言果然一怔,放下書卷:“你多大了?”燭光下,他的輪廓顯得格外分明,英俊得讓人不敢直視。
京禾望着他,老老實實回答:“回陛下,今年冬天,就滿十八了。”
蕭執沉吟片刻,語氣是慣常的不容置喙:“確實還小。無妨,朕明日就派人去燕國,將你母親接來陪你。”
他話音未落,京禾的眼睛倏地亮起,像是落滿了星子,可那光芒只閃爍了一瞬,便迅速熄滅下去,化作一層淺淺的水光。
她輕輕搖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陛下……我母妃,她去世很多年了。”
殿內霎時靜默下來,唯有燭芯噼啪作響。
蕭執握着書卷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