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下身,湊近沈硯的耳邊,壓低了聲音。
"她身上全是我的印子。"
"她的每一寸皮膚,我都吻過,都嚐過。"
"你呢?"
"你連她的手都沒牽過吧?"
沈硯的眼眶紅了,那只完好的眼睛裏滿是痛苦和屈辱。
"我會殺了你……"他的聲音在發抖,"我會……"
"殺了我?"蕭燼直起身,垂眸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螻蟻,"你憑什麼?"
他轉過身,背對着沈硯,聲音涼涼的。
"沈公子,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麼不殺你?"
沈硯沒有說話。
"因爲我想讓你活着。"蕭燼說,"活着看她怎麼一步步愛上我。"
他頓了頓,側過頭,露出半邊臉。
"比起死,這樣是不是更難受?"
沈硯渾身都在發抖。
不知道是因爲憤怒,還是因爲恐懼。
蕭燼沒有再看他,抬腳往外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停下。
"對了。"他的聲音淡淡的,"她現在是我的皇後。"
"普天之下,最尊貴的女人。"
"你高攀不起。"
說完,他邁步離開。
腳步聲漸漸遠去,院子裏重新安靜下來。
蕭燼穿過那條狹長的甬道,日光從牆頭漏下來,切成一道道細長的光柱。
他走得不快。
甬道盡頭有一口井,井邊放着木桶,木桶裏盛着水,不知是誰打的。
他停下來。
袖口沾了一點血,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蹭上的。暗紅色的,洇在玄色的袍子上,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蕭燼盯着那塊血跡看了一會兒。
然後他舀了一瓢水,把手伸進去。
水是涼的,帶着井底特有的陰寒。他的手指在水裏泡着,骨節一根根舒展開,指縫裏有淡紅色的東西洇出來,很快散進水裏,看不見了。
他洗得很慢。
指甲縫,指節褶皺,掌心的紋路,每一處都反復搓過。
水已經換了三遍。
蕭燼還是覺得不幹淨。
那股血腥氣像是滲進了皮肉裏,怎麼洗都洗不掉。沈硯那聲悶哼還在耳邊,黏膩膩的,像夏天捂餿的飯。
他忽然有點想吐。
胃裏空落落的,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挖走了,留下一個洞。每次從那個院子裏出來都會這樣,持續小半個時辰,然後慢慢消退。
水瓢被他放回桶裏,發出一聲輕響。
蕭燼抬起手,對着光看了看。
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看起來幹幹淨淨的,像一雙很正常的手。
沈硯說他是個瘋子,他確實是。
從小就是。
崔府那些下人背地裏怎麼叫他來着?野狗崽子、雜種、賤骨頭……他都記得,一個字都沒忘。
後來他爬上來了,踩着屍山血海爬上來,坐到了那把椅子上。那些罵過他的人,有的跪在他腳下磕頭,有的被他親手送進了黃泉。
造過多少殺孽?他不記得了。
蕭燼把手收回袖子裏。
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卻覺得冷,從骨頭縫裏往外冒的那種冷。
他繼續往前走。
穿過甬道,穿過角門,穿過兩道宮牆,眼前的景色漸漸變了。
青灰色的磚牆換成了朱紅色的廊柱,陰沉的光線換成了明亮的日光。有宮女端着托盤經過,見了他紛紛低頭行禮。
玄昭殿快到了。
蕭燼停下腳步。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擺,又抬手聞了聞袖口。
血腥氣已經淡了,摻着井水的涼意,勉強能蓋過去。
可他還是沒有立刻進去。
他站在廊下,看着那扇半掩的門,忽然有點不想進。
裏面是皎皎。
她可能正在翻那些賬本,可能正在逗那只貓,可能正歪在榻上打盹,腮邊壓出一道紅印子。
他想起方才對沈硯說的那些話。
炫耀嗎?
可那又怎樣呢。
她到底不愛他。
蕭燼忽然笑了一下,很短,一閃就沒了。
他站在那裏,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地上,孤零零的。
過了一會兒,他抬腳進去了。
……
崔皎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那個下午的。
她躺在床上,眼睛腫得像核桃,腦子裏翻來覆去都是那些畫面。
沈硯的血。
蕭燼的笑。
還有那些話。
"她身上全是我的印子。"
"她的每一寸皮膚,我都吻過,都嚐過。"
她猛地翻身,趴在床沿幹嘔起來。
什麼都吐不出來,只有酸水往上涌,燒得嗓子疼。
傍晚的時候,門外響起腳步聲。
崔皎皎的身子僵了一瞬。
她認得這腳步聲。
不疾不徐的,帶着點懶散,偏偏每一步都踩得很穩。
是蕭燼。
她閉上眼睛,把臉埋進枕頭裏,假裝睡着了。
門被推開。
腳步聲近了,停在床邊。
"皎皎?"
他的聲音低低的,帶着幾分溫柔。
和今早在那個院子裏判若兩人。
崔皎皎沒有動。
她不敢動。
她怕自己一睜眼,就會控制不住地尖叫,控制不住地問他爲什麼。
"睡着了?"
蕭燼在床邊坐下,手指拂過她的發絲,動作很輕。
"嬤嬤說你今天不舒服,飯也沒用。"
"我讓侍女煮了粥,你醒了記得喝一點。"
崔皎皎攥緊了被子。
手心全是汗。
蕭燼的手從她發絲滑到臉頰,拇指輕輕摩挲着她的顴骨。
"皎皎。"他又叫了一聲。
聲音還是那樣溫柔。
可崔皎皎只覺得惡心。
那只手,今早還捏着沈硯的下巴,逼他抬頭聽那些話。
那張嘴,今早還在說那些污穢的、炫耀的、殘忍的話。
現在卻用同樣的嘴,同樣的手,來對她溫柔。
她忍不住了。
"別碰我。"
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
蕭燼的手頓住了。
空氣凝固。
崔皎皎睜開眼睛,側過頭,看着他。
蕭燼就坐在床邊,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可她能感覺到他在看她。
那道目光落在她臉上,沉甸甸的。
"皎皎?"他開口,語氣還是溫和的,"怎麼了?做噩夢了?"
"你騙我。"
崔皎皎的聲音在發抖,眼眶又開始發酸。
"你騙我說沈硯走了,離開京城了。"
"可他根本沒走。"
"他在那個院子裏,被你……"
她說不下去了。
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蕭燼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
久到崔皎皎以爲他不會說話了。
然後他笑了一聲。
很輕的笑,聽不出什麼情緒。
"你去了那裏。"
他說,語氣平平的,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你都看見了。"
崔皎皎盯着他,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爲什麼?"她問。
"沈硯他……他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你爲什麼要這樣對他?"
蕭燼沒有立刻回答。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
那只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此刻卻微微蜷着,像是在克制什麼。
"因爲我嫉妒他。"
他說,語氣輕描淡寫的。
崔皎皎愣住了。
"什麼?"
"嫉妒。"蕭燼抬起頭,看着她,"你不懂這個詞嗎?"
"可你……你是帝王。"崔皎皎不明白,"你有天下,有江山,有一切……你嫉妒他什麼?"
"帝王又如何?"
蕭燼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嚇人。
"帝王不還是和從前那個馬奴一樣?"
"得不到你一個正眼。"
崔皎皎的心猛地揪緊。
"我沒有……"
"你沒有?"蕭燼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你沒有?"
他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在床上,俯下身來。
那張臉離得太近了。
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的血絲,能看清他眼睛裏翻涌的東西。
那是瘋狂。
是壓抑太久、終於噴涌而出的瘋狂。
"從前我是馬奴的時候,就只能看着你和沈硯並肩而立。"
他的聲音低下去,壓抑着什麼,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
"看着你和他湖邊垂釣。"
"京郊圍獵。"
"共賞西山紅葉。"
"你們騎着馬從我面前經過,你笑得那樣開心,看都沒看我一眼。"
"而我呢?"
他的手指掐進她的肩膀,疼得她倒抽一口氣。
"我永遠站在你身後,低着頭,彎着腰,做一條下賤的狗。"
"蕭燼……"崔皎皎的眼淚流得更凶了,"你弄疼我了……"
蕭燼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垂眸看着自己掐在她肩上的手,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
可他沒有鬆開。
"我以爲我當了皇帝就能不一樣。"他繼續說,聲音啞得厲害,"我以爲我把你搶過來,你就是我的了。"
"可你還是會想起他。"
"你穿着嫁衣的樣子那麼好看,可那是嫁給他的嫁衣。"
"你繡了那麼久的繡囊,是給他的繡囊。"
"我帶你騎馬、給你買糖、陪你看花燈……我做了那麼多,你看我的眼神還是淡淡的。"
"可你看他呢?"
他的眼眶紅了。
崔皎皎從來沒見過蕭燼這個樣子。
他永遠是冷的,沉的,喜怒不形於色的。
可現在他像是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所有的僞裝都碎了。
"你和他做過的事,我帶你做了一遍又一遍。"
他的聲音開始發顫。
"可你能保證不會想起他嗎?"
"你能保證嗎?"
"你騎馬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和他一起騎馬?"
"你垂釣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和他一起垂釣?"
"崔皎皎……"
他猛地鬆開她,往後退了一步,像是被燙到一樣。
"你說得對,我就是下賤。"
他的聲音苦澀得像泡了一夜的黃連。
"我髒,我惡心,我當了皇帝還要去折磨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可我沒辦法。"
"我看見他就想起從前,想起我跪在地上、他和你有說有笑從我面前走過的樣子。"
"我受不了。"
"我真的受不了。"
他轉過身去,背對着她。
肩膀在抖。
也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
"這顆心爛了,皎皎。"
他說,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從第一次見到你,就開始爛了。"
"爛到現在,腸穿肚爛,腐朽見骨。"
"可我還是要咽下去。"
"哪怕是毒藥,我也認了。"
崔皎皎躺在床上,淚流滿面。
她聽懂了他的話。
每一個字都聽懂了。
可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他爲什麼要這樣。
不明白他的愛爲什麼是這樣的。
她想恨他。
可看着他顫抖的背影,她又恨不起來。
她想逃。
可她的腿軟得像棉花,一動都動不了。
她什麼都做不了。
只能躺在那裏,看着他,哭。
蕭燼站了很久。
久到崔皎皎以爲他會一直站下去。
然後他轉過身來。
他的眼眶是紅的,可沒有眼淚。
臉上的表情重新收斂起來,變回那副冷淡的樣子。
"沈硯我不會放。"
他說,語氣平平的,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你也不要想着去救他。"
"這座宮裏每一個人都是我的眼線,你走一步我都知道。"
"乖乖待在玄昭殿,什麼都不要做。"
"我會對你好的。"
"只要你聽話。"
說完,他轉身離開。
腳步聲漸漸遠去。
門合上了。
殿內重新安靜下來,安靜得嚇人。
崔皎皎躺在床上,盯着帳頂,眼淚還在往下流。
可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了。
是爲沈硯?
還是爲蕭燼?
或者……是爲她自己?
她問自己:你還愛他嗎?
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