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昭殿是皇帝的寢殿,奢華得過分。
雕梁畫棟,金磚鋪地,錦帷繡幕,處處都透着富貴。
崔皎皎被蕭燼放在軟榻上時,整個人還沒緩過來。
她坐在那裏,眼神空空地看着某處,像一只被風雨打溼的小鳥,羽毛都耷拉着。
蕭燼在她身邊坐下,手指輕輕抬起她的下巴。
"皎皎,看我。"
她的目光慢慢聚焦,對上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有燭火的倒影,跳躍着。
"怕我?"他問。
誰不怕你?崔皎皎咬了咬唇,到底沒敢應。
蕭燼看着她的模樣,忽然嘆了口氣,慢慢摩挲着她的臉頰。
"今日嚇着你了。"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帶着幾分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周文淵那種人迂腐至極,讓你聽那些話,是我的錯。"
崔皎皎愣了一下。
他在……道歉?
"以後不會了。"蕭燼說,"我會護着你。"
他的拇指擦過她眼角,那裏還有未幹的淚痕。
"困了吧?"他問,"今日折騰了一整天,早些睡。"
崔皎皎確實累了。
從清晨出嫁,到現在,她的腦子像被塞滿了棉花,沉甸甸的,什麼都想不動了。
"你……"她開口,聲音啞得不像自己,"你不走嗎?"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他不會不高興,然後直接把她咔嚓了吧。
可蕭燼卻笑了。
那笑容很淡,卻讓她心裏發毛。
"想讓我走?"
"不、不是……"
"我有些事要處理。"他打斷她,站起身來,"你先睡,我很快回來。"
他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過頭。
"殿裏有炭盆,冷了就讓人添炭。渴了餓了,吩咐宮人便是。"
他的聲音很平淡,像是在交代什麼尋常小事。
"這裏是你的寢殿,你是皇後,不必怕誰。"
殿門在他身後合上。
腳步聲漸漸遠了,遠了,最後徹底消失在長廊盡頭。
崔皎皎坐在榻上,抱着膝蓋,一動不動。
終於走了。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
可心靜下來之後,另一種感覺卻涌了上來。
有人在看她。
這種感覺很奇怪,說不清道不明。
不是具體的視線,不是能用眼睛捕捉到的東西。只是後脊背發涼,像有什麼東西盤踞在暗處……正屏息凝神地打量她的一舉一動。
崔皎皎下意識環顧四周。
殿內燭火通明,每一個角落都被照得亮堂堂的。屏風立在那裏,上面畫着山河萬裏,安安靜靜的。窗戶糊着厚厚的窗紙,外面是夜色,什麼都看不見。
沒有人。
什麼都沒有。
"是我太緊張了……"她低聲對自己說,攥緊了身下的錦被。
可那種感覺還是在。
像有一雙眼睛,藏在某個她看不見的地方,正貪婪地注視着她。
崔皎皎站起身,走到屏風後面看了看。
空的。
她又走到窗邊,想透透氣,可窗戶推不開。她用力推了幾下,紋絲不動,像是被什麼東西從外面封死了。
她的心跳快了起來。
這座宮殿好大。
卻連個能躲的角落都沒有。
崔皎皎退回榻邊,把自己縮成一團,雙手抱着膝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殿門的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蕭燼說過,這裏是她的寢殿,她是皇後,不必怕誰。
可她就是怕。
怕這座空蕩蕩的大殿,怕那種如影隨形的注視,怕那個她看不透的男人。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銅漏滴水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嘀嗒、嘀嗒、嘀嗒,像是有人在數着她的心跳。
崔皎皎不知道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兩個時辰。
她困得眼皮直打架,可就是不敢睡。
終於,殿門響了。
她整個人繃緊了,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蕭燼走了進來。
他換了身衣裳,玄色的常服,繡着暗紋,襯得眉眼越發深邃。他身上還帶着外面的寒氣,和一點淡淡的血腥味。
"還沒睡?"
他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像是在問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崔皎皎搖了搖頭。
蕭燼走過來,在她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她把自己縮成那樣小小的一團,眼睛紅紅的,像只受驚的兔子,又像雨後蜷縮在屋檐下的小貓,可憐兮兮的,讓人想伸手摸一摸。
"怕什麼?"他問。
崔皎皎咬了咬唇,沒說話。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說自己總覺得有人在看她?可她什麼證據都沒有。
蕭燼看着她的樣子,忽然在榻邊坐下。
"過來。"
崔皎皎沒動。
他皺了皺眉,直接伸手把她撈了過來,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這麼僵着做什麼,又沒人吃你。"
崔皎皎被他圈在懷裏,聞着他身上的氣息,心跳得越發厲害了。
他身上有血腥味,有鬆木香,還有一點說不清的味道。她想起他今天殺周文淵時那輕描淡寫的模樣,胃裏忍不住又是一陣翻涌。
可同時,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卻消失了。
像是……只要他在,那雙眼睛就不敢出現。
崔皎皎下意識攥緊了他的衣襟。
蕭燼低頭看她。
她的手那麼小,指節分明,白得像玉。此刻正死死抓着他的衣服,像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他想含住這根手指。
"皎皎。"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
"你知道怎麼馴馬嗎?"
崔皎皎抬起頭,不明白他爲什麼突然問這個。
蕭燼看着她困惑的模樣,唇角微微勾起。
"我從前是馬奴,馴過很多馬。"
他慢慢梳理着她的發絲,動作很輕,似乎怕弄疼她。
"馴馬的第一種法子,是折磨它。"
"斷水,斷糧,不讓它睡覺。等它餓得發昏、渴得發瘋的時候,你再給它一口水、一把草。"
"這樣反復幾次,它就知道了,只有你,才能給它活路。"
崔皎皎聽着他的話,身子僵着,後背一陣陣發涼。
蕭燼的手指從她發絲滑到她的臉頰,輕輕摩挲着。
"然後,你要孤立它。不讓它和同類待在一起,不讓它看見熟悉的東西。時間久了,它就只記得你,只認得你,離了你就活不下去。"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什麼無關緊要的事,可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崔皎皎心上。
她想起這幾個時辰的感受。
空蕩蕩的大殿,推不開的窗戶,如影隨形的窺視感。
還有那種只要他不在、她就不知所措的恐懼。
這是巧合嗎?
"蕭燼……"她的聲音有些發抖,"你……"
"別怕。"他打斷她,聲音裏帶着幾分笑意,"我不會用這種法子。"
崔皎皎抬起頭看他。
燭火在他眼底跳躍,映出她驚惶的倒影。
"那你……用什麼法子?"她聽見自己問。
蕭燼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沒有回答。
他只是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長,讓人捉摸不透。
"你猜。"
他低下頭,唇貼着她的耳廓,呼吸噴灑在她敏感的皮膚上,燙得她直哆嗦。
"皎皎,你慢慢猜。"
崔皎皎的心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她不敢猜。
也猜不透。
這個人太深了,深得像一潭死水,她看不見底,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麼。
蕭燼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放開她,站起身。
"時辰不早了,睡吧。"
他說着,解開外袍的系帶,隨手扔在一旁。
崔皎皎愣在那裏,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要和他……睡在一起?
蕭燼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嗤笑一聲。
"怎麼,怕我吃了你?"
崔皎皎臉一紅,趕緊搖頭。
"那就躺下。"他說,"明天還要帶你去見你父親,早些歇着。"
父親。
這兩個字像一根定海神針,讓崔皎皎慌亂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
對,父親還在。
只要父親在,她就什麼都能忍。
她乖乖躺下,身體僵硬得像塊木板。
蕭燼在她身邊躺下,伸手把她撈進懷裏。
"這麼僵着,怎麼睡?"
他的聲音帶着幾分無奈,手臂卻收得很緊,像是生怕她跑掉。
崔皎皎被他圈在懷裏,鼻尖抵着他的胸膛,聽着他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睡吧。"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着幾分倦意,"明天帶你去見崔峴。"
崔皎皎閉上眼。
她以爲自己會睡不着。
可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他懷裏太暖和,她竟然很快就迷迷糊糊的了。
臨睡前,她隱約聽見他說了句什麼。
聲音很輕,像是嘆息。
"皎皎,……你跑不掉的。"
她沒聽清,已經睡着了。
……
第二天,崔皎皎是被身旁的動靜弄醒的。
蕭燼已經穿戴整齊,正站在榻邊看着她。
她揉了揉眼睛,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想起了他昨夜的承諾。
去見父親。
"我……"她坐起身,聲音還帶着些睡意,"我可以去見父親了嗎?"
蕭燼看着她,目光沉沉的,像是在打量什麼。
良久,他開口了。
"可以。"
他的聲音很淡。
"不過去之前,有件事你該知道。"
崔皎皎心裏忽然涌起一陣不安。
"什麼事?"
蕭燼在她身邊坐下,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小臉。
"昨夜,你父親撞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