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汁般傾覆下來,將那座橫跨在咆哮怒河之上的吊橋,塗抹成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剪影。
河風帶着水腥氣,猛烈撕扯着腐朽的橋身,粗大繩索在風中痛苦地呻吟、搖擺,殘缺的木板縫隙像巨獸咧開的嘴。
這是通往對岸唯一的路,卻更像一條懸在半空的黃泉道。
王扒皮勒馬橋頭,臉色陰沉地驅趕流犯:“快過!磨蹭的等着喂魚!”
恐懼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
先行的流犯戰戰兢兢,剛至橋心,一陣狂風卷過,腐朽的木板“咔嚓”斷裂!淒厲的慘叫瞬間被奔騰的河水吞沒,連一絲漣漪都未曾多留。
死寂之後是更深的絕望。
官差的鞭子和刀鋒卻比河水更冷。
蕭家排在隊伍中後段。
蕭謹言望着那吞噬生命的危橋,又看向擔架上氣若遊絲、再經不起半分顛簸的蕭謹文,眼神凝重如鐵。
硬闖,十死無生。
他目光掃過橋索與岸邊木樁連接處那刺眼的磨損,心中急速盤算。
遲沐兮被蘇婉娘緊緊摟着,冰冷的河風穿透單薄的囚衣。
她看着那搖搖欲墜的橋,小手下意識攥緊了。
橋索快斷了!需要固定!但怎麼固定?拿什麼固定?
她的目光焦急地掠過周圍,忽然定在蕭謹言背上——那卷數次救命的、堅韌的藤蔓還纏在那裏!
幾乎同時,蕭謹言的手也按上了背後的藤蔓。
母子二人目光一觸,某種無言的默契在電光石火間達成。
“言言……”遲沐兮扯他衣袖,小手指着橋上搖晃得最厲害、繩索磨損最嚴重的幾處,聲音帶着孩童本能的恐懼和一種急切的提醒,“繩子……要斷!晃……怕!藤藤……綁綁!綁緊就不晃了!”她用最簡單的詞匯,指向最要害的問題。
蕭謹言眼中銳光一閃。
他立刻解下藤蔓,對身旁的二弟蕭謹行低語,語速極快:“謹行,你身手最靈,帶上藤蔓,不必下到險處,就在橋頭這端,把這幾處最要命的磨損,用藤蔓絞緊加固!要快!”
“明白!”蕭謹行毫不遲疑,接過藤蔓。
他並未冒險攀下橋底,而是利用橋頭木樁和殘存結構的掩護,在官差鞭長莫及的死角,將堅韌的藤蔓如巨蟒纏樹般,死死絞縛在舊繩索與木樁連接、磨損最深的幾處關鍵節點上。
他力量不小,將藤蔓勒得緊繃,大大分擔了舊索的承重。
另一邊,蕭謹言目光掃到橋頭散落的幾根之前流犯遺棄的、較爲粗直的樹枝,又看向遲沐兮。
遲沐兮正緊張地盯着蕭謹行動作,小嘴抿着,察覺到蕭謹言目光,她立刻指着那些樹枝和橋面下隱約可見的橫向支架:“棍棍……卡住下面……不讓它亂晃!”
她雙手比劃着左右搖晃然後被擋住的動作。
蕭謹言瞬間領會——增加橫向支撐,抑制過度擺動!
他示意四弟蕭謹武,兩人迅速拾起那些樹枝,覷準橋身晃動的間隙,將最長最粗的兩根,從橋面木板間隙斜插下去,另一端死死抵在岸邊堅實的岩石縫或木樁基座上,形成簡陋卻有效的斜撐。
他們的動作雖快,但在這種環境下依然顯眼。
“幹什麼!誰讓你們亂動!”王扒皮的怒喝響起,鞭梢破空。
蕭謹言停手抬頭,不卑不亢:“官爺明鑑!這橋若不加固定,只怕未等過半,人已墜河殆盡。延誤行程,無法向邕州足額交差,上頭怪罪下來,恐非小的們承擔,官爺亦難免責罰。”
王扒皮臉色鐵青,目光在明顯被加固過的橋頭關鍵處和新增的支撐上掃過,又看看前方不斷減員的隊伍。
他腮幫子咬了咬,最終揮鞭罵道:“媽的!就你們鬼點子多!趕緊弄完滾過去!”
他默認了,因爲蕭家是在解決他也在面對的難題——如何讓更多人“活着”過橋以完成押解任務。
蕭謹行此時已加固完畢退回,手上被粗糙的藤蔓勒出深痕。
蕭謹言點頭,迅速安排過橋順序:“謹行打頭探路,踩實再走。婉娘帶珠珠、謙兒跟緊謹行腳印。謹武與我抬三弟斷後。母親……”
他看向遲沐兮。
“我跟婉娘。”遲沐兮立刻說,此刻自己跟着蘇婉娘最不影響其他人。
蕭家開始渡橋。
加固後的橋頭部分果然穩了許多,但中段依舊驚險。
狂風毫無規律地撕扯,腐朽的木板在腳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蕭謹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仔細試探。
蘇婉娘緊緊拉着兩個小的,眼睛只敢看前方背影的腳跟。
走到中段最晃處時,一陣狂顛襲來!
抬着擔架後端的蕭謹武腳下猛地一滑,一塊本就鬆動的木板驟然翹起!
“小心!”蕭謹武驚叫,擔架劇烈傾斜,蕭謹文眼看就要滑出!
走在前面的遲沐兮一直豎着耳朵關注後方,聞聲駭然回頭,正看到這驚險一幕!
她的小腦袋裏根本沒有思考時間,脫口尖叫:“踩邊上!踩厚的!”
她指的是擔架旁邊一塊看起來比翹起木板寬厚許多、與主梁連接更緊密的橋板邊緣。
這尖叫清晰刺耳。
抬着前端的蕭謹言本就全力穩住下盤,聞聲幾乎是本能配合,低吼:“謹武,向我靠!踩實邊緣!”
蕭謹武在失衡中奮力一蹬,腳底終於踏中那塊較實的邊緣,借着蕭謹言那邊的穩定力量,硬生生將傾斜的擔架扳了回來!
昏迷的蕭謹文被顛得悶哼一聲,終究沒有滑落。
電光石火,生死一瞬。
王扒皮在橋頭將一切盡收眼底,尤其是遲沐兮那一聲及時的尖叫。
他眯起眼,盯着那個被蘇婉娘重新摟緊的小小身影,眼神中的陰鷙混入了一絲更深的探究與忌憚。
這小東西……邪門!
蕭家終於全部踏上了對岸堅實的土地。
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席卷了每個人,連蕭謹行都扶着一塊石頭劇烈喘息,手上的傷口滲着血。
蕭謹言第一時間查看蕭謹文,見他雖面如金紙、呼吸微弱,但胸口尚有起伏,緊繃的心弦才略鬆一分。
他走到遲沐兮面前,蹲下高大的身軀,看着她驚魂未定、小臉蒼白的樣子,沒有說什麼“做得好”之類的話,只是伸出寬大粗糙的手掌,輕輕包住她冰涼微顫的小手,用力地、緩慢地握了握。
掌心傳來的溫熱和力量,勝過千言萬語。
遲沐兮感受到那堅定的暖意,狂跳的心漸漸平復,她仰起小臉,看着蕭謹言沉靜的眼眸,輕輕點了點頭。
王扒皮帶着剩餘人馬也陸續過橋,清點後,人數又少了七八個。
他臉色難看,但目光掃過疲憊卻依然齊全的蕭家,尤其是那個被蕭謹言無形中護在身後的小身影時,心思轉動。
這群人……尤其是那個邪門的小崽子,似乎總能在絕境中找到一絲縫隙。
或許……在抵達邕州之前,還有些棘手的路段,用得着他們探路?
他冷哼一聲,下令尋找避風處過夜。
夜色濃重如化不開的墨。
蕭謹文被小心安置,然而,經過沼澤瘴毒侵襲、吊橋致命顛簸,他那剛剛被草藥拉回一絲的生機,仿佛風中殘燭,在寒夜的包裹下,光焰愈發微弱,呼吸輕得幾乎隨時會斷絕。
新的營地尚未找到,而隊伍裏最脆弱的那盞生命之燈,正在急劇黯淡,能否熬過這個長夜,猶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