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鬱到底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年郎,頓時面皮浮起一層薄紅,卷了書重重敲在陳白術腦門子上。
不過,光聽旁人說,他還是不放心。
總是要親眼見見她的。
……
是夜,一道黑影從宮牆之上忽閃掠過。
巡邏的禁軍感覺有什麼東西過去了,但又分明什麼都沒有。
蕭鬱一襲黑衣,進了鳳慈宮,很快尋到殷素柔住的蘭心殿。
那是她十歲起就居住的地方,即便後來離宮,太後也將地方給她留着。
還說將來即便嫁了人,也要隨時進宮陪伴她這個老太婆,總是要有地方住的。
此時,殷素柔倚在軟榻上,蓋了薄被,借着燈火,正在無聊。
春熙嬤嬤剛沒收了她的話本子。
“姑娘,太醫說了,女人失血過多,便如坐小月子,最不得用眼,否則老了看不清東西。”
“可是,好無聊啊……”殷素柔癱在軟榻上耍賴,“早知道就不答應太後留在宮裏了。”
春熙嬤嬤:“這話可不能亂說。這都是恩典!姑娘問問這京中貴女,哪個說住鳳慈宮就住得進來?”
“是是是,知道了。”
殷素柔被叨叨的腦袋疼。
別人千金小姐,身邊都跟着聽話的小丫鬟。
她這個千金小姐,身邊跟個話癆老媽子。
春熙嬤嬤說道完她,又將殿內巡視一圈,能落的帳子全部落下,擋了窗外蕭鬱的視線。
他看不到她了,眉間一片悵然。
春熙嬤嬤剛好巡視到窗邊,罵道:“哪個妮子做事不仔細,說了不能招風,怎麼窗子還留了縫兒?”
說着,低頭,瞧見窗邊放着一只野草編的小狗。
“奇怪,哪兒來的?”她嘀咕。
“什麼?”殷素柔在幔帳後聽見了。
“一只狗,姑娘拿着玩吧。”春熙關窗,把小狗拿了進去。
殷素柔實在是無聊透了,拿着狗玩了半天,忽然笑了。
嬤嬤問:“姑娘笑什麼呢?”
殷素柔躺在軟榻上,舉着草編的狗晃啊晃,“我越看這只狗,越像蕭鬱。”
窗外黑暗處,蕭鬱背靠着牆邊,靜靜聽着,低頭淺淺一笑。
又過了兩日,殷素柔耐不住寂寞,就提前回了太學院。
可是卻沒見蕭鬱。
她身子弱,午後坐在回廊下,穿着雪白的學服,飄着藍色裙帶,倚着大紅的柱子昏昏欲睡。
一手用團扇遮着半邊臉曬過來的秋天烈日,另一只手捏着發黃的草編小狗,無聊地垂了下去。
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在眼前晃。
她睜開眼,見是一只嶄新的草編小狗,被兩根秀竹一樣好看的手指捏着,在她面前一跳一跳。
“汪!”有人在她耳畔輕聲逗她。
“蕭鬱!”殷素柔欣喜,扭過頭去,見他隔着大紅的廊柱坐下,正探過頭來看她。
“你去哪兒了?”
“有點事耽擱了。”
他今日沒穿學服,而是一身纏金絲的墨綠錦袍,頭頂一只金冠,鑲了上好的祖母綠。
他在日光下,如鬱鬱春山,矜貴無比。
右耳畔墜着的精鐵箭頭,一晃一晃,晃進殷素柔的心尖上去。
蕭鬱仔細看了看殷素柔的臉,確定血色恢復得差不多了,才道:“看到你還好,我終於可以放心了。”
殷素柔被他看得有些羞,不禁用團扇遮到鼻尖兒。
從前,裴玄清也經常湊得這麼近看她,都被她嫌棄地推開。
還從來不知,被人看,會臉紅,會心跳,會無所適從。
她睫毛忽扇了兩下,緩緩垂下。
兩個人,隔着大紅的廊柱,湊到一處,越靠越近,情難自禁,最後雙雙隔着團扇的薄絹,將唇輕輕印在一處。
此時無聲勝有聲。
良久,才又分開,各自含着笑,隔着廊柱,各自坐正,背靠着背,抿着唇,偷偷的笑。
看似誰都沒理誰。
可被廊柱擋住的那一邊,他的小指,勾着她的食指,輕輕晃啊晃,任憑初秋的風吹過。
良久,蕭鬱才道:“我要回北昊了。”
殷素柔被涼風吹得一陣心悸,猛地如夢方醒。
方才的笑意還掛在唇邊,頓時冷了下去。
她竟然差點忘了他是誰了!
她這些天在做什麼?
她竟然還會期待他些什麼!
忘了爹爹在用一生與誰作戰嗎?
忘了哥哥們和娘親是怎麼死的了嗎?
殷素柔狠狠在心裏扇了自己兩個耳刮子。
身後,蕭鬱道:“使團已經進宮,我會跟燕朝皇帝要求,帶你一起走。”
他扭過頭來看她,以爲她一定會歡喜,一定會答應,一定會抱着他的脖頸,說:蕭鬱,你真好!
可是,收到的,卻是殷素柔冷漠將與他勾着的手指收了回去。
她站起身,斟酌了良久,才勉強從唇縫裏擠出兩個字:“恭喜。”
蕭鬱眼裏方才那些少年郎情竇初開的喜悅,瞬間化作烏有。
“你不願跟我走?”
殷素柔退後一步,“剛才……,是我恍惚了,沒有守住心神,做了不該做的事,讓殿下誤會了。殷家與北昊,血海深仇,殷家的人,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故土上。”
說完,再退一步,“元昭太子殿下若是有心,還勞煩您記得答應過我,命焚川將軍歸還我兄長屍身,千恩萬謝!”
說完,躬身行了大禮,之後果斷轉身離開。
只留他站在日光下,身影漸冷。
“妙妙,我答應過你的,都會做到,你能不能跟我走?”蕭鬱站在她身後,提高了嗓音。
一向倨傲的人,語調中有幾分哀求。
殷素柔繃緊唇,睜大眼睛,不叫眼眶中亮晶晶的東西掉下來,頭也不回:
“我們之間,趁一切剛剛開始,果斷結束,是最好的選擇。”
她狠了狠心,快步逃走。
獨留蕭鬱一個人站在廊下,任風卷起衣袍。
“只是你一個人剛剛開始罷了……”
聲音輕的只有自己能聽見。
他頹然垂着手,孤零零的。
我這五年,算是什麼?
……
次日,一大早,有女官帶了許多羅裙首飾來了蘭心殿:
“郡主,太後娘娘吩咐,若您已方便走動,就請沐浴更衣,梳妝打扮,去見兩位北昊公主,陪公主們前往城中的暢春園一遊。”
“知道了。”殷素柔正好也想見見那兩位公主。
或許可以跟她們打探到些許關於焚川戰魔,以及兩個哥哥遺骨的消息。
暢春園,是南燕京城的一處絕景,也是燕朝園林之精華所在,天下無數名人騷客,都會慕名而來,在這裏吟詩作賦。
殷素柔與兩位北昊公主,分坐三乘宮轎,直接進了暢春園。
園中已經清場,十分清幽安靜。
兩位公主,均是十七八歲的模樣,比殷素柔略長。
一名雪鳶,一名棠梨。
棠梨公主話不多,對於和親,顯然是不願的。
而雪鳶公主則明顯鋒芒外露。
兩公主並肩而行,殷素柔落後半步距離相陪。
三人沒走多遠,就聽見棠梨欣喜一聲驚呼:“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