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吝嗇地在地板上投下幾道蒼白的光痕。夏清漓在客廳的沙發上醒來，脖子和肩膀因爲別扭的睡姿而陣陣酸疼。她皺着眉坐起身，毯子滑落在地。昨晚賭氣在沙發上硬撐，起初還豎着耳朵聽書房的動靜，後來不知何時昏沉沉睡去，竟是連臥室都沒進。
書房的門依舊緊閉，靜悄悄的，仿佛裏面根本沒有人。
她心裏那股悶氣，經過一夜非但沒消，反而發酵得更加酸澀膨脹。憑什麼？明明是他無理取鬧，跟蹤她，偷看她手機，小題大做，最後還把她鎖在臥室外面！現在倒好，他自己躲在書房裏，連面都不露了。
夏清漓咬着唇，踩着拖鞋去浴室洗漱。鏡子裏的人眼底有些青黑，臉色也不太好。她用力刷牙，譁啦啦的水聲在安靜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仿佛在宣泄着什麼。洗漱完，她故意在客廳裏弄出些聲響，收拾毯子，拉開窗簾，動靜不小。可書房那邊，依然沒有絲毫反應。
一種被徹底無視的委屈和憤怒交織着涌上來。好，楚堯，你真行。冷戰是吧？看誰先低頭！
她沒了做早餐的心情，甚至不想去敲那扇門問一句“你吃不吃”。換上外出的衣服，拎起包，她“砰”地一聲用力帶上了家門，將那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和冷戰，關在了身後。
上午九點，“漓光工作室”所在的寫字樓裏已經開始忙碌。夏清漓推開玻璃門，助理小雯抬頭看到她，有些驚訝：“清漓姐，你今天這麼早？臉色好像有點不好……”
“沒事，昨晚沒睡好。”夏清漓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不想多談。她徑直走進自己的獨立辦公室，放下包，試圖把那些煩人的家事甩在腦後，專注於眼前的工作台。畫稿，合同，色卡……熟悉的環境讓她稍稍定了定神。
然而，平靜沒能維持多久。大約十點半，她的手機急促地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又有點眼熟的號碼。接起來，對面傳來一個中年男人極其不耐煩甚至可以說是粗魯的聲音：
“夏設計師嗎？我是‘悅家民宿’的李老板！你發過來的那個初稿我看過了，什麼東西！跟我當初跟你說的感覺完全不對！我要的是有格調、有故事感，不是這種輕飄飄、花裏胡哨的玩意！你們年輕人做事到底靠不靠譜？我錢不是大風刮來的！”
劈頭蓋臉一頓斥責，聲音大得連外面辦公區的小雯都隱約聽見，擔憂地看向辦公室玻璃牆內。
夏清漓心裏“咯噔”一下。“悅家民宿”這個項目，是之前裴一墨介紹給她的，說是他朋友的朋友開的，預算不錯，要求也“有挑戰性”。她當時正愁業務來源，欣然接下了。前期溝通還算順利，沒想到初稿剛發過去，對方反應這麼激烈。
“李老板，您別着急，具體是哪裏不滿意，我們可以溝通修改……”夏清漓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保持專業和冷靜。
“修改？這底子就不對，怎麼改？”對方火氣更旺，“我要的是厚重感！文化感！你看看你做的，像個網紅打卡點，一點沉澱都沒有！我告訴你，這稿子不行，全部重來！三天之內我要看到新方向，不然這合作我看也別談了！裴一墨怎麼給我推薦這麼不專業的人！”
最後那句話，像一根針，狠狠扎了夏清漓一下。又是裴一墨……但此刻她顧不上去分辨這其中的微妙，客戶的怒火和“不專業”的指責已經讓她慌了神。她獨立處理項目的經驗畢竟有限，尤其是面對這種情緒化又強勢的甲方，一時之間竟有些手足無措，只知道反復說着“您別生氣，我們一定改到您滿意”，語氣裏不自覺帶上了懇求的意味。
可她的軟弱似乎更助長了對方的氣焰，李老板又抱怨了幾句，才怒氣沖沖地掛了電話。
聽着手機裏的忙音，夏清漓舉着手機的手緩緩放下，指尖有些發涼。辦公室裏空調溫度適宜，她卻覺得後背出了一層薄汗。畫稿攤在桌上，那些她精心設計的線條和色彩，此刻在李老板的貶低下，仿佛真的變得一文不值。重來？三天？新方向？巨大的壓力和自我懷疑瞬間攫住了她。這筆單子不小，對她的小工作室很重要，而且……還是裴一墨介紹的，如果搞砸了，她不僅損失客戶，面子也丟盡了。
怎麼辦？
幾乎是一種本能，她的手指已經劃開了手機屏幕，點開了通訊錄。置頂的那個名字——楚堯——跳入眼簾。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遇到難纏的客戶、棘手的合同、甚至電腦出問題，她第一個想到的總是楚堯。他會冷靜地幫她分析對方心理，教她談判技巧，或者幹脆放下手頭的事過來幫她解決技術問題。他的沉穩和可靠，是她創業初期最安心的後盾。
可指尖在那個名字上懸停了幾秒，昨晚的畫面猛地竄進腦海——他冰冷的眼神，那句“你的邊界在哪裏”，還有書房緊閉的門。賭氣、委屈、還有一絲說不清的別扭情緒涌了上來。找他？憑什麼？他昨晚那樣對她，現在她遇到麻煩就去示弱？豈不是更讓他覺得她離了他不行？
不，不行。
她幾乎是帶着一種負氣的情緒，快速滑過了楚堯的名字，在通訊錄裏往下翻，找到了另一個名字——裴一墨。
電話只響了兩聲就被接起，裴一墨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一如既往的溫和悅耳，帶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清漓？怎麼這個時間打來，有事？”
聽到這個聲音，夏清漓緊繃的神經莫名鬆了一點點，她語速很快，帶着顯而易見的焦慮和求助，把李老板的指責和要求說了一遍。“……一墨，我是不是真的沒抓住他要的感覺？現在他說要全部重來，時間又緊，我……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別慌，清漓。”裴一墨的聲音沉穩，帶着安撫的意味，“這個李老板我接觸過，人是比較固執，脾氣急了點，但對品質確實有要求。這樣，你先別自己亂，我現在正好在附近，過去你工作室一趟，我們一起看看問題出在哪兒，怎麼跟他溝通。等我二十分鍾。”
他的果斷和“我們一起”讓夏清漓心頭一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好，謝謝你一墨，麻煩你了。”
“跟我還客氣什麼。”裴一墨輕笑一聲，掛了電話。
等待的二十分鍾裏，夏清漓坐立不安，對着初稿試圖找出問題，卻越看越心亂。當裴一墨的身影準時出現在工作室門口時，她幾乎是帶着感激迎了上去。
裴一墨一身簡約得體的深色休閒裝，步履從容。他沒有廢話，徑直走到夏清漓的工作台前，拿起那份被否定的初稿，又調出之前溝通的需求文檔，凝神看了片刻。他的側臉專注，手指偶爾在圖紙上輕點，專業的氣場自然而然流露出來。
“我大概明白了。”他放下圖紙，看向夏清漓，語氣冷靜而清晰，“你的設計本身問題不大，審美是在線的。但李老板要的‘厚重文化感’，可能更偏向於具象的、帶點在地民俗元素的提煉，而不是你這種偏現代、抽象的手法。溝通上出現了偏差。”
他拿過夏清漓的手機：“介意我直接跟他溝通一下嗎？有時候換種說法，效果不一樣。”
夏清漓連忙點頭。
裴一墨撥通了李老板的電話，語氣立刻切換成一種熟稔又不失分寸的社交模式：“李哥，我，一墨。哎，對，我剛到清漓工作室，看到您反饋了……是是是，您先別急，聽我說兩句。清漓的設計思路其實很有想法，她是想用更當代的語言來詮釋您要的那種‘故事感’，可能表達上稍微超前了一點，讓您產生了誤會……對對，理解，您要的踏實感……這樣李哥，您看行不行，我們基於現有的框架，強化幾個關鍵節點的文化符號，材料上也往更質樸、有肌理感的方向調整，我讓清漓今晚就出兩個重點區域的深化示意給您過目，保證是您要的那個味道……哈哈哈，您這話說的，我推薦的肯定是用心的，清漓很有才華，就是有時候太專注設計本身，溝通上還得跟李哥您這樣的行家多學習……好，好，那就這麼說，晚點發您看。放心，包您滿意。”
一番話，有解釋，有恭維，有切實的解決方案，還巧妙地把夏清漓的“失誤”歸因於“表達超前”和“專注設計”，給了雙方台階下。電話那頭的李老板，語氣果然緩和了許多，最後甚至笑了兩聲，答應再看修改。
掛了電話，夏清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懸着的心終於落回實處。她看着裴一墨，眼裏是毫不掩飾的佩服和感激：“一墨，真的太謝謝你了！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裴一墨將手機遞還給她，微微一笑，眼神溫和：“小事。清漓，你就是太單純，對待一些客戶，不能太順着，有時候需要一點技巧和適當的強硬。設計是你的專業領域，該堅持的要學會堅持，溝通方式可以靈活。以後再有這種麻煩，隨時找我，別自己一個人硬扛，嗯？”
他的話語體貼，帶着呵護和指引的意味。夏清漓忙不迭地點頭，心裏那份依賴和信任，在危機被化解的此刻，悄然又深了一層。對比昨晚楚堯的冷言冷語和緊閉的房門，眼前這個及時出現、爲她排憂解難的裴一墨，顯得那麼可靠、那麼懂得她。楚堯除了會吃醋、會冷戰、會質問她，還能爲她做什麼？一股難以言喻的對比和失望，在她心底彌漫開來。
就在夏清漓沉浸在對裴一墨的感激和對楚堯的怨懟中時，前台小雯敲了敲門，抱着一個不小的紙箱走了進來：“清漓姐，有你的快遞，好像是個顯示器？”
夏清漓愣了一下，籤收後打開箱子，果然是那台她之前在購物車裏放了很久、因爲價格有些猶豫的專業級顯示器。箱子裏還有一張簡潔的卡片，上面是楚堯熟悉的字跡，只有寥寥幾個字：「工作順利。晚上一起吃飯？」
沒有道歉，沒有解釋昨晚，只是平淡的一句問候和一個邀約。
握着那張卡片，夏清漓的心情復雜了一瞬。他送了她想要的東西，主動遞出了台階。若是往常，她可能早就心軟了。但此刻，剛剛經歷裴一墨“英雄救美”般的幫助，對比之下，楚堯這份遲來的、沉默的“破冰”舉動，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有點……廉價。她覺得，這不過是他理虧之後，試圖用物質來彌補、來“服軟”的表現。他依然不認爲她錯了，只是想用這種方式糊弄過去。
更何況，她晚上已經有安排了。
她拿起手機，點開楚堯的微信，打字回復：「顯示器謝謝。」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帶着點自己都未察覺的、想要刺激對方或者說展示自己“獨立性”的語氣：「晚上不行，一墨幫我解決了客戶問題，我要請他吃飯答謝。」
點擊發送。
幾乎沒等多久，楚堯的回復過來了，依然簡短：「清漓，我們需要談談，關於昨天的事，關於…裴一墨。」
又是談！又是裴一墨！夏清漓剛剛稍微平復一點的煩躁感瞬間又被勾了起來。他就不能翻篇嗎？非要揪着那點“小事”沒完沒了？
她飛快地打字，語氣生硬：「沒什麼好談的，我說了我們是清白的。你接受不了我有異性朋友，是你的問題。我要去吃飯了。」
這一次，發送過去後，那邊沉默了。很久都沒有再回復。
夏清漓看着毫無動靜的對話框，心裏那點微弱的勝利感很快被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取代，但驕傲讓她不肯深究。她抬起頭，對正在幫忙整理思路的裴一墨露出一個笑容，刻意將聲音放得輕快：“一墨，晚上有空嗎？這次多虧你，一定得給我個機會好好謝謝你。”
裴一墨目光微動，從她臉上掃過，又似無意地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手機，笑容依舊得體溫暖：“好啊，那我就不客氣了。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私房菜館，環境安靜，菜品也精致，適合聊天，要不要去試試？”
“好呀，聽你的。”
另一邊，楚堯站在自家廚房的流理台前，手機上那條“我要去吃飯了”的訊息，屏幕已經暗了下去。他面前是準備好的幾樣食材，都是夏清漓平時愛吃的。他原以爲，那台顯示器，那頓晚飯，至少能開啓一次對話的機會。
他放下手機，沒有再去碰那些食材。窗外，夕陽的餘暉正一點點褪去，將天空染成一種漸變的、冷冷的灰藍色。他獨自站在逐漸暗下來的廚房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他們之間那根曾經緊密相連的線，似乎不是暫時打了個結，而是被某種力量，朝着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越拉越遠。而他在這一頭發出的聲音，傳遞到另一端，只剩下冰冷的、無法理解的雜音。
桌上是空的，心裏也是空的。食不知味的，又豈止是未能成行的晚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