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叢深處的洞穴,入口被幾塊亂石半掩着,上面爬滿了枯藤。如果不是洞察印看出了破綻——枯藤的根部有新折斷的痕跡,亂石擺放的角度也不自然——陸離根本不會注意到那裏還有個洞。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只是靜靜地等着。
半刻鍾後,洞穴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個腦袋從亂石後探了出來。
是個女人。
看起來三十多歲,頭發凌亂,臉上沾滿了泥污,但眼睛很亮,像黑暗中警惕的野獸。她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勉強能看出原本是青雲門外門弟子的青袍。
她的目光在陸離身上掃了一圈,最後停在他腰間掛着的骨珠串上。
“新來的?”她的聲音嘶啞幹澀,像是很久沒說過話了。
陸離點頭:“今天剛下崖。”
“犯什麼事了?”
“藥田區出了意外,死了兩個雜役。”
女人嗤笑一聲:“意外?青雲門的‘意外’真多。”
她從洞穴裏爬了出來——動作很慢,左腿明顯有些跛。陸離注意到,她的左腳腳踝處有一道很深的傷口,已經化膿發黑,周圍的皮膚呈現出不正常的紫色。
中毒了。
而且至少中毒半個月以上。
女人走到陸離面前五步處停下,保持着一個隨時可以後退的距離。
“你帶了什麼?”她盯着陸離的行李。
“幹糧,水,一點草藥。”陸離如實說。
“草藥?”女人的眼睛亮了,“有解毒的嗎?”
陸離搖頭:“只有普通的止血草和鎮痛草。”
女人的眼神黯淡下去。
她轉身要走,但陸離叫住了她:
“你腳上的毒,我可以試試。”
女人停下,回頭看他:“你懂醫術?”
“家父是大夫,學過一點。”
女人猶豫了幾息,最終還是坐了下來,把受傷的左腳伸出來。
陸離蹲下身,仔細觀察傷口。
傷口很深,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什麼野獸的牙齒咬的。毒液已經滲透到骨頭,整只腳都腫成了紫黑色,散發着腐臭。
“是‘陰鱗蛇’咬的。”女人說,“三個月前,我在溪邊取水時被偷襲。要不是跑得快,整條腿都沒了。”
陰鱗蛇。
陸離在《百草圖鑑》裏看到過這種妖獸的描述——一階毒蛇,喜陰溼,毒液有腐蝕性和麻痹性,中毒者會在一個月內全身潰爛而死。
這女人能撐三個月,已經是奇跡了。
“我需要腐骨草。”陸離說,“或者類似毒性的植物,以毒攻毒。”
“谷底北邊有片腐骨草叢。”女人說,“但那裏是陰鱗蛇的巢穴,我不敢去。”
陸離站起身:“我去采。”
女人愣住了:“你……不怕死?”
“怕。”陸離說,“但你需要解毒,我需要一個能說話的活人。”
說完,他轉身朝北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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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骨草叢在北側崖壁下,緊挨着小溪。
洞察印開啓。
十息時間,陸離看清了草叢的結構——大約三丈見方,密密麻麻長滿了紫黑色的腐骨草。草叢深處,有四個隆起的土包,應該是陰鱗蛇的巢穴。
土包周圍散落着一些細碎的蛇蛻,看大小,這些蛇應該在一階中期左右,相當於煉氣三四層的修士。
硬闖不行。
但可以智取。
陸離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紙包,裏面是他昨晚用輔助草藥調配的驅獸粉——這東西對人無害,但對大多數低階妖獸有強烈的刺激性氣味。
他將驅獸粉撒在上風處。
山風吹過,粉末的氣味飄向腐骨草叢。
很快,草叢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四條暗灰色的陰鱗蛇從土包裏鑽了出來,它們顯然被氣味刺激到了,焦躁地扭動着身體,最後紛紛朝下風處遊走,消失在溪流對岸的草叢裏。
陸離等了半刻鍾,確定蛇已經走遠,才走進腐骨草叢。
他采了十株最粗壯的腐骨草,連根拔起,用布包好。
正要離開時,眼角餘光瞥見草叢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發光。
走過去一看,是一塊拳頭大小的黑色石頭,半埋在泥土裏。石頭表面布滿了蜂窩狀的小孔,每個小孔裏都滲出暗紅色的液體——是血乳石。
雖然比礦洞裏的小得多,但確實是血乳石。
這裏怎麼會有血乳石?
陸離心中疑惑,但還是將石頭撿了起來。
回到女人所在的洞穴時,她已經疼得臉色慘白,冷汗直流。
“采到了。”陸離將腐骨草遞給她。
女人接過草,直接塞進嘴裏咀嚼——她沒有問陸離會不會處理草藥,也沒有質疑腐骨草的毒性,就那麼直接吃了下去。
很快,她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皮膚表面浮現出紫色的紋路,與黑紫色的蛇毒對抗、糾纏。
這個過程持續了約莫一刻鍾。
最後,女人“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黑血落地後發出“滋滋”的腐蝕聲,連石頭都被蝕出了小坑。
吐完之後,她癱倒在地,大口喘息,但腳踝傷口的紫色已經褪去了大半,腫也消了一些。
“有效……”她虛弱地說,“謝謝。”
陸離沒說話,只是遞給她水囊。
女人喝了幾口水,緩過勁來,才重新打量陸離:
“你叫什麼名字?”
“陸離。”
“我叫李雲煙。”女人說,“以前是青雲門外門執法堂的弟子,三年前被罰下崖。”
三年前。
陸離心中一動:“爲什麼被罰?”
李雲煙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因爲我發現了一些不該發現的事。”
“什麼事?”
“青雲門……在偷偷煉制血傀儡。”
血傀儡。
陸離在父親留下的雜記裏看到過這個詞——一種邪道禁術,將活人煉制成沒有神智的戰鬥傀儡,傀儡的實力取決於煉制材料的“質量”。
“你親眼看見了?”陸離問。
“看見了。”李雲煙的聲音變得低沉,“就在藥田區地下。”
陸離的手微微握緊。
藥田區地下……果然。
“他們用的材料,是礦洞裏挖出來的血紅色砂土。”李雲煙繼續說,“那些砂土能侵蝕活人的神智,把人變成只知道殺戮的怪物。我跟蹤了三個月,收集了證據,準備上報宗門高層……”
“然後呢?”
“然後我就被發現了。”李雲煙苦笑,“執法堂的趙執事親自帶人抓我,說我‘勾結魔道,陷害同門’,廢了我修爲,扔下悔過崖。”
趙執事。
又是趙鐵山。
“你的修爲被廢了?”陸離看着她。
“丹田被破,經脈盡斷。”李雲煙說,“現在就是個廢人。要不是以前練過些體術,加上對谷底熟悉,早就死了。”
陸離沉默了。
他看着李雲煙,這個女人眼神裏有種不甘,有種恨意,但更多的是……絕望。
三年,獨自一人在這崖底,拖着中毒的身軀,等死。
“你想報仇嗎?”陸離忽然問。
李雲煙愣了一下,然後笑了:“想,做夢都想。但我現在這樣子,連只野兔都抓不住,拿什麼報仇?”
“如果我幫你呢?”
“你?”李雲煙打量着他,“你才煉氣一層,還是個雜役。”
“現在是。”陸離說,“但以後未必。”
李雲煙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後說:“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信息。”陸離說,“關於藥田區,關於血傀儡,關於趙鐵山的一切。”
“然後呢?”
“然後,我會找出真相,掀翻棋盤。”
李雲煙沉默了很久。
山風吹過谷底,帶來腐草和溼土的氣息。
“好。”她最終說,“我告訴你我知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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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三天,陸離一邊照顧李雲煙解毒療傷,一邊聽她講述。
信息很多,很雜,但陸離拼湊出了一個大致的輪廓:
藥田區的地下,確實有一個巨大的陣法。
但那陣法不是爲了培育靈草,而是爲了鎮壓——鎮壓地底深處的某個存在。
同時,陣法也在抽取——抽取那個存在的力量,轉化爲血乳石礦脈。
趙鐵山負責礦脈的開采,他將血乳石研磨成砂土,送到某個秘密地點,煉制血傀儡。
這些血傀儡,一部分被青雲門高層用於某些“不方便出面”的事,一部分被私下販賣給其他勢力。
“我追蹤到最後,發現接收血傀儡的,是一個叫‘血爪閣’的組織。”李雲煙說。
血爪閣。
陸離的瞳孔微微收縮。
“你聽過?”李雲煙注意到了他的反應。
“聽過。”陸離說,“青石城也有血爪閣的人。”
“那就對了。”李雲煙點頭,“血爪閣的勢力遍布北境,青雲門只是他們衆多‘供貨商’之一。”
“青雲門高層不知道這是邪道禁術嗎?”
“知道。”李雲煙冷笑,“但他們不在乎。只要能得到力量,得到資源,邪道正道有什麼區別?”
陸離沉默了。
他想起父親臨死前的眼神,想起礦洞裏的祭壇,想起符文宗前輩悲憫的虛影。
這個世界,比他想象中更黑暗。
“還有一個問題。”陸離說,“藥田區地下的陣法,鎮壓的到底是什麼?”
李雲煙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三年前發生過一次小型地震,陣法出現過鬆動,從那以後,藥田區的靈草就開始大面積死亡。”
“地震……”陸離若有所思。
會不會是礦洞裏的封印開始崩潰的征兆?
“對了。”李雲煙忽然想起什麼,“你之前說你在藥田區當雜役,有沒有見過一個叫‘李墨’的管事?”
李墨?
陸離搖頭:“藥田區的管事姓李,但不知道全名。”
“中等身材,瘦高個,左臉有道疤,煉氣五層修爲。”李雲煙描述道。
“是他。”陸離點頭,“他怎麼了?”
“他是我的線人。”李雲煙說,“當年就是他幫我收集證據。我被抓後,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陸離想起李管事那復雜的眼神,想起他說“藥田區的水很深”,想起他警告自己“別耍小聰明”。
原來如此。
他不是趙鐵山的走狗,而是在暗中周旋。
“他還活着。”陸離說,“但處境應該不好。”
李雲煙鬆了口氣:“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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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後,李雲煙的毒基本解了。
雖然身體還很虛弱,修爲也無法恢復,但至少能正常行動了。
這天傍晚,兩人坐在洞口,看着崖底漸漸暗下來的天色。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李雲煙問。
“修煉。”陸離說,“然後,在三個月內突破到煉氣三層。”
“三層?”李雲煙皺眉,“就算你天賦再好,三個月從一層到三層,也幾乎不可能。”
“正常情況下不可能。”陸離說,“但我有《石壁訣》。”
“你看了那個?”李雲煙臉色一變,“那是張昭留下的邪功!練過的人全都死了!”
“我知道凶險。”陸離說,“但我沒有選擇。”
李雲煙沉默了很久,最後嘆了口氣:
“那我教你一些東西吧。雖然我修爲廢了,但經驗還在。”
“什麼?”
“體術。”李雲煙說,“《石壁訣》的本質是引地氣入體,淬煉肉身。如果肉身不夠強,會被地氣撐爆。我以前在執法堂,練過青雲門的《鐵骨功》,雖然品階不高,但打基礎足夠了。”
陸離眼睛一亮:“多謝。”
接下來的日子,陸離的生活有了規律:
上午,跟李雲煙學《鐵骨功》,打熬筋骨。
下午,研究《石壁訣》,推演功法原理。
晚上,用洞察印觀察谷底的地脈走向,尋找最佳修煉地點。
李雲煙雖然修爲盡失,但經驗豐富,眼光毒辣。她一眼就看出了陸離的觀察力遠超常人,於是特意調整了教學方法——不是一招一式地教,而是講解原理,讓陸離自己去“看”去“悟”。
效果很好。
十天下來,陸離的《鐵骨功》已經入門,肉身強度提升了一倍。
與此同時,他對《石壁訣》的理解也越來越深。
這套功法確實凶險——它不是吸收天地靈氣,而是直接抽取大地深處的地脈之氣。
地脈之氣霸道、沉重、混雜,直接引入體內,很容易損傷經脈,甚至震碎髒腑。
但《石壁訣》的核心技巧,在於石壁。
不是真的石壁,而是用功法在體內構建一層“石壁”,將地脈之氣暫時儲存、過濾、轉化,再緩緩釋放。
這個過程就像用石頭壘水池,先把洪水攔住,再開個小口慢慢放水。
而構建“石壁”的材料,就是修煉者自身的骨骼。
所以這門功法才叫《石壁訣》——以身爲石,以骨爲壁。
“我明白了。”第十天晚上,陸離對李雲煙說,“明天月圓之夜,地氣最盛,我準備嚐試第一次修煉。”
李雲煙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你會死的概率,超過七成。”
“我知道。”陸離說,“但我必須試。”
因爲時間,不等人。
因爲敵人,不會等他。
因爲真相,就在前方。
李雲煙最終點了點頭:
“好。我爲你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