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房遺愛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寧。白日裏,他強裝鎮定地待在府中,或是與盧氏閒聊幾句,或是捧着書卷發呆,腦海裏卻反復回放着昨夜在翼國公府的驚險一幕,以及秦瓊那微弱卻真實的生命跡象。
他既期待着夜晚的到來,又隱隱有些擔憂。秦瓊是否真的能按照他的囑咐,支開守夜的人?輸血是否會引發不良反應?這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好不容易挨到深夜,長安城徹底沉入夢鄉,只有零星的燈火和巡夜的梆子聲,在寂靜的街道上回蕩。
房遺愛再次換上那身黑色短打,蒙好臉面,如同昨夜一般,悄無聲息地翻牆出府,朝着翼國公府而去。
這一次,他的動作明顯熟練了許多,腳步也更加沉穩。心中的緊張依舊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種篤定和期盼。
一路順暢,很快便抵達翼國公府側牆。他如同靈貓般翻牆而入,落地時側耳傾聽,四周一片寂靜,竟連巡邏的家丁都未曾見到。
看來,秦瓊果然照做了。
房遺愛心中一喜,不再猶豫,徑直朝着內堂走去。
內堂的窗戶依舊虛掩着,透出微弱的燈光。他輕輕推窗而入,房間裏的情景讓他心中一振。
秦懷玉並不在房內,想來是被秦瓊以需要靜養爲由支開了。而躺在床上的秦瓊,雖然依舊面色蒼白,但那緊閉的雙眼不再是全然的死寂,呼吸也明顯比昨夜平穩、有力了許多。
聽到動靜,秦瓊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落在房遺愛身上,沒有了昨夜的驚恐,多了幾分了然和復雜。
“秦伯父。”房遺愛壓低聲音,快步走到床邊。
秦瓊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眼神示意他動手。
房遺愛不再耽擱,拿出新的O型血包和一次性輸液器。這一次,當他卷起秦瓊的手臂時,驚喜地發現,秦瓊手臂上的血管,竟然比昨夜清晰了不少,雖然依舊瘦弱,但已能隱約看到淡淡的青色血管輪廓。
“看來這神藥果然有效。”房遺愛心中暗喜,手上的動作更加麻利。他熟練地排掉輸液管裏的空氣,找準一根相對明顯的血管,輕輕一刺,針頭順利進入。
暗紅色的血液再次順着輸液管,緩緩注入秦瓊的體內。
做完這一切,房遺愛鬆了口氣,在床邊找了個凳子坐下,看着輸液管裏緩緩滴落的血液,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房間裏只有油燈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噼啪聲。
“你……是誰?”良久,秦瓊終於開口,聲音依舊沙啞虛弱,但比起昨夜那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已經好了太多。
房遺愛知道,瞞是瞞不住的,而且他也需要秦瓊的幫助。他伸手扯下臉上的黑布,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秦伯父,是我,房遺愛。”
秦瓊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顯然沒想到這個深夜前來,用“神藥”救自己性命的神秘人,竟然是房玄齡的次子,那個在長安城裏以紈絝聞名的房遺愛。
他仔細打量着房遺愛,眼前的少年雖然依舊帶着幾分青澀,但眼神清亮,舉止間透着一股與傳聞不符的沉穩,尤其是那雙眼睛裏,有着一種他看不懂的復雜與篤定。
“原來是……遺愛賢侄。”秦瓊緩緩點頭,心中充滿了疑惑,“你這……究竟是何種神藥?竟有如此奇效?”
房遺愛笑了笑,含糊道:“此乃家傳秘方,能生死人肉白骨,伯父不必多問,只需知道它能救您便是。”他不能解釋輸血的原理,只能用“神藥”來搪塞。
秦瓊雖然心中仍有疑慮,但感受着身體裏漸漸恢復的暖意和力氣,知道對方所言非虛。他看着房遺愛,眼中流露出感激之色:“賢侄此番大恩,秦某……沒齒難忘。”
“伯父言重了。”房遺愛擺擺手,適時地切入了正題,“小侄敬佩伯父是條好漢,不忍見伯父就此凋零,出手相助,乃是分內之事。只是……小侄也有一事相求,希望伯父能應允。”
秦瓊看着他,沉聲道:“賢侄但說無妨,只要秦某能做到,絕不推辭。”
房遺愛的眼神冷了下來,語氣也帶上了幾分恨意:“小侄前些時日,在平康坊醉仙樓,被長孫沖那廝推下高樓,險些喪命,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轉過來。此仇不共戴天,小侄一直銘記在心。”
秦瓊聞言,愣了一下。他這些日子臥病在床,對於外面的事情知道得不多,竟不知發生了這樣的事。他皺了皺眉,長孫沖是長孫無忌的兒子,此事牽扯不小。
“賢侄的意思是……”
“我想請伯父幫我一個忙。”房遺愛看着秦瓊,眼神堅定,“等伯父身體康復之後,能否……悄悄替我教訓一下長孫沖?不用太重,只需讓他躺上兩個月,吃些苦頭,讓他知道,我房遺愛不是好欺負的!”
秦瓊聽完,臉色立刻沉了下來,搖了搖頭:“賢侄,此事恕難從命。”
“爲何?”房遺愛不解。
“秦某一生征戰沙場,光明磊落,從不做背後傷人之事。”秦瓊語氣堅決,“長孫沖雖有錯,但自有國法家規處置,暗地裏動手,非君子所爲。”
房遺愛早料到他會這麼說,心中並不意外,他早有準備。
“伯父,”房遺愛語氣加重,帶着幾分逼迫,“您可知,我給您用的這‘神藥’,價值幾何?”
秦瓊一怔,搖了搖頭。
“這一袋神藥,”房遺愛指了指正在輸液的血包,“便價值連城,莫說您這翼國公府,便是將整個長安城裏的富戶都搜刮一遍,也未必能湊齊。若非小侄念及伯父英雄,又豈能舍得拿出如此神藥?”
他頓了頓,看着秦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伯父您自己也說了,孫神醫都已束手無策,是神仙難救的局面。若非我,您此刻恐怕早已……魂歸地府。我救了您的命,讓您得以繼續活下去,得以看着懷玉長大成人,難道讓您爲我出這口氣,教訓一下那個險些害死我的人,很過分嗎?”
秦瓊沉默了,眉頭緊鎖,臉上露出掙扎之色。
房遺愛繼續說道:“伯父您想,您只需趁夜色,找個沒人的地方,給他一頓教訓,讓他躺兩個月,既不傷及性命,也無人知曉是您所爲。這並非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不過是替我討回公道罷了。難道,伯父您要因爲所謂的‘光明磊落’,就忘了小侄的救命之恩嗎?”
“我並非……忘恩負義之人。”秦瓊的聲音有些幹澀。
“我知道伯父不是。”房遺愛放緩了語氣,循循善誘,“伯父一生忠義,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小侄不求涌泉相報,只求伯父略施援手,替我出了這口惡氣。長孫沖那廝,平日裏仗着家世,橫行霸道,不知欺壓了多少人,教訓他一頓,也算是替天行道了,又何樂而不爲呢?”
房間裏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輸液管裏血液滴落的聲音,清晰可聞。
秦瓊的內心,顯然在進行着激烈的鬥爭。一邊是他堅守了一生的原則和底線,一邊是眼前少年的救命之恩,以及那實實在在的、從死亡邊緣被拉回來的生命。
他看着房遺愛那張年輕卻帶着幾分執拗的臉,又感受着身體裏逐漸恢復的力氣——這一切,都拜眼前這個少年所賜。
若是沒有他,自己此刻已經是個死人了,所謂的“光明磊落”,又有何意義?
長孫沖……推人下樓,險些害人性命,確實可惡。教訓他一頓,讓他長點記性,似乎……也並非不可。
良久,秦瓊終於緩緩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看着房遺愛,緩緩點了點頭。
“好,”他沉聲道,“賢侄,此事……我答應你。”
房遺愛心中頓時涌起一陣狂喜,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他知道,有秦瓊這句話,長孫沖那廝,肯定跑不了了!
“多謝伯父!小侄感激不盡!”房遺愛連忙拱手道謝。
秦瓊擺了擺手,看着他,眼神復雜:“只是,此事過後,你我之間的恩情,便兩清了。還有,這神藥……”
“伯父放心,”房遺愛立刻道,“我會再送幾次神藥過來,確保伯父徹底康復。”
秦瓊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閉上眼睛,似乎在積蓄力氣,又似乎在爲自己即將打破原則而感到不安。
房遺愛看着輸液管裏漸漸空了的血包,知道該離開了。他小心地拔掉針頭,處理好痕跡,將用過的東西收好。
“伯父好生休息,小侄改日再來。”
秦瓊沒有睜眼,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房遺愛不再停留,迅速戴好黑布,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從窗戶溜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回到房府,房遺愛卸下夜行衣,只覺得渾身輕鬆,心中暢快無比。
長孫沖,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他看着窗外天邊泛起的一絲魚肚白,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
而翼國公府的內堂裏,秦瓊緩緩睜開眼睛,望着天花板,久久沒有動彈。窗外的微光透過窗櫺照進來,映在他復雜的臉上,無人知曉他此刻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