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的風波過後,簡婉清被厲震霆帶回了老宅。
車裏的氣氛沉默得可怕。厲震霆開車,她坐在副駕駛,膝蓋上放着那個裝了香囊和一千塊錢的帆布包。車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霓虹燈光在玻璃上劃過一道道流光。
“謝謝。”車子駛入老宅所在的街區時,簡婉清輕聲說。
厲震霆沒有立刻回應。他專注地看着前方,側臉在昏暗的車內燈光下顯得輪廓分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那些香囊,我會讓人送到非遺館的朋友那裏看看。如果真有價值,可以給你牽線合作。”
簡婉清愣住:“厲先生,您不必……”
“我只是在商言商。”厲震霆打斷她,“好的手藝不該被埋沒。但前提是,你不該再去那種地方擺攤。”
他的語氣很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決。
“我需要錢。”簡婉清低聲說,“產檢費,還有以後……”
“產檢費我出。”厲震霆說得很幹脆,“作爲厲家的長孫,這筆錢該由厲家承擔。至於以後的生活費,你的工作薪資足夠。如果不夠,可以預支。”
這話說得太理所當然了,讓簡婉清心裏一緊。
“厲先生,”她轉過頭,認真地看着他,“這是我的孩子,不是厲家的。我不想和厲家再有任何牽扯。”
車子在老宅門前停下。
厲震霆熄了火,卻沒有立刻下車。他轉過頭,深邃的眼睛在夜色中看着她:“婉清,有些牽扯是斬不斷的。這個孩子身上流着厲家的血,這是事實。”
“那又如何?”簡婉清倔強地說,“法律上,孩子只屬於母親。只要我不說,厲司爵永遠不會知道。”
“我會讓他知道。”厲震霆的聲音沉了下來,“他必須知道。”
“爲什麼?”簡婉清急了,“厲先生,您覺得告訴他之後會發生什麼?他會爲了這個孩子拋棄蘇薇薇嗎?還是會來跟我搶孩子?無論是哪種,我都不想要。”
厲震霆沉默地看着她。月光透過車窗灑在她臉上,照亮了她眼中的淚光。這個才懷孕兩個月的女人,瘦弱、蒼白,卻倔強得像一株在石縫裏生長的野草。
“我不會讓他搶走孩子。”厲震霆最終說,“但你必須讓他知道,他放棄了什麼。這是他該受的教訓。”
“我不需要這種教訓!”簡婉清搖頭,“我只想安靜地生下孩子,過平靜的生活。厲先生,求您,別告訴他。”
這是她第一次用“求”這個字。
厲震霆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良久,他嘆了口氣:“好,我暫時不說。但婉清,紙包不住火。他遲早會知道。”
“那就等到瞞不住的時候再說。”簡婉清擦掉眼角的淚,“至少現在,讓我喘口氣。”
厲震霆點了點頭,沒再堅持。
那晚之後,老宅的生活似乎恢復了平靜。但簡婉清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厲震霆對她的照顧更加細致。張媽每天燉的湯裏多了安胎的藥材,工作間裏多了一把符合人體工學的椅子,連她房間的床墊都被換成了更適合孕婦的軟硬度。
他什麼都沒說,卻什麼都做了。
簡婉清心裏五味雜陳。感激,不安,警惕,還有一絲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依賴。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在這個她一無所有的時候,是這個男人給了她一個避風港。
但她時刻提醒自己:他是厲司爵的父親。他們之間,永遠隔着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平靜在三天後被打破。
那是周六的早晨,簡婉清剛吃完早餐,正準備去工作間。院子裏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張媽勸阻的聲音:“大少爺,您不能這樣闖進來……”
“讓開!”
厲司爵的聲音。
簡婉清身體一僵,手裏的水杯差點掉在地上。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月洞門前。厲司爵站在那裏,一身西裝皺巴巴的,眼睛裏布滿血絲,看起來一夜沒睡。
他死死盯着簡婉清,那眼神像要把她生吞活剝。
“你真的住在這裏。”他的聲音嘶啞,“夜市那天晚上,我爸帶你回來的,是不是?”
簡婉清放下水杯,強迫自己鎮定:“厲先生,這裏是我工作的地方。請你離開。”
“工作?”厲司爵冷笑,“什麼樣的工作需要住進雇主家裏?簡婉清,你跟我離婚才幾天?就這麼迫不及待地爬上我爸的床?”
這話太惡毒了。
簡婉清臉色瞬間蒼白,嘴唇都在發抖:“厲司爵,你閉嘴!”
“我閉嘴?”厲司爵大步走進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該閉嘴的是你!你到底給我爸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他爲了你在夜市那種地方羞辱我!”
他的手勁很大,捏得簡婉清手腕生疼。她想掙脫,卻掙脫不開。
“放開我!”
“放開你?”厲司爵的眼睛紅得嚇人,“簡婉清,我告訴你,就算我們離婚了,你也別想勾引我爸!厲家丟不起這個人!”
“你在胡說什麼!”簡婉清氣得渾身發抖,“厲震霆先生只是我的雇主,我們之間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厲司爵嗤笑,“清清白白他會爲了你當衆讓我難堪?清清白白他會讓你住進老宅?簡婉清,你是不是覺得攀上我爸,就能報復我?我告訴你,做夢!”
他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像刀子一樣扎在簡婉清心上。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放手。”
厲震霆從書房方向走來。他顯然聽到了剛才的對話,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
厲司爵看到父親,手鬆了鬆,但沒完全放開。他梗着脖子:“爸,你來得正好。我要帶她走。”
“帶她走?”厲震霆走到兩人面前,目光落在厲司爵抓着簡婉清的手上,“放開她。”
“爸!”
“我讓你放開她。”厲震霆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厲司爵咬了咬牙,最終還是鬆了手。簡婉清立刻後退兩步,揉着發紅的手腕,眼眶泛紅。
厲震霆看了她一眼,確認她沒事,然後才轉向兒子:“誰允許你闖進來的?”
“我不能來嗎?”厲司爵反問,“這是厲家的老宅,我是厲家的長子!”
“現在這裏是我住的地方。”厲震霆冷冷地說,“而且,簡小姐是我的員工,這裏是她工作的地方。你有什麼資格闖進來騷擾她?”
“員工?”厲司爵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爸,你當我三歲小孩?什麼樣的員工需要住在家裏?還需要老板親自去夜市解圍?你們到底是什麼關系?”
“我們什麼關系,需要向你匯報嗎?”厲震霆的眼神越來越冷,“厲司爵,你今年三十歲了,不是十三歲。做事之前,先過過腦子。”
“我不過腦子?”厲司爵的情緒徹底失控了,“爸,不過腦子的人是你!你知不知道她是誰?她是我前妻!是你兒媳婦!你現在把她養在家裏,傳出去別人會怎麼說?會說你們父子共用一個女人!”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
厲震霆的手還停在半空中。他打了厲司爵,用盡了全力。厲司爵的臉被打得偏過去,臉上迅速浮現出一個清晰的掌印。
整個院子都安靜了。
張媽躲在廊柱後,大氣不敢出。簡婉清捂住了嘴,眼睛瞪得老大。
厲司爵緩緩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着父親:“你……打我?”
“我打你,是因爲你該打。”厲震霆的聲音冷得像冰,“厲司爵,我教你這麼多年,就教會你用這種肮髒的想法揣測別人?就教會你用這種惡毒的語言侮辱一個孕婦?”
“孕婦”兩個字,像一道驚雷,劈在厲司爵頭上。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簡婉清,又看看父親:“什……什麼?”
“簡婉清懷孕了。”厲震霆一字一句地說,“七周。是你的孩子。”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厲司爵臉上的憤怒、不甘、嘲諷,全部凝固,然後慢慢碎裂。他的眼睛一點點睜大,瞳孔收縮,嘴唇顫抖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簡婉清。
簡婉清站在那裏,臉色蒼白如紙,手不自覺地護在小腹上。她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那樣靜靜地看着他,眼神裏有悲傷,有嘲諷,還有一種他看不懂的決絕。
“不……”厲司爵終於找回了聲音,“不可能……她沒告訴我……”
“她爲什麼要告訴你?”厲震霆的聲音裏滿是失望,“在你爲了另一個女人跟她離婚的時候,在她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裏?厲司爵,你配知道嗎?”
“我……”厲司爵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他想起結婚那天,簡婉清確實欲言又止。想起來她曾經問過“如果我也懷孕了呢”,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
“婉清,別耍這種手段。”
“你覺得我在威脅你?”
原來那不是威脅,是真的。
她真的懷孕了,懷了他的孩子。而他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拋棄了她。
厲司爵踉蹌了一步,扶住旁邊的廊柱才沒摔倒。他的腦子一片混亂,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震驚,悔恨,憤怒,還有巨大的恐慌。
“孩子……我的孩子……”他喃喃自語,然後猛地看向簡婉清,“婉清,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想走過去,想碰碰她,想確認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但簡婉清後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手。
“別碰我。”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刀,“厲司爵,我們已經離婚了。這個孩子,是我的,與你無關。”
“怎麼可能與我無關!”厲司爵急了,“我是孩子的父親!”
“現在你想當父親了?”簡婉清笑了,笑容裏滿是苦澀,“厲司爵,在你爲了蘇薇薇跟我離婚的時候,在你罵我威脅你的時候,在你當衆羞辱我的時候,你想過你可能是孩子的父親嗎?”
每一個問句,都像一記重錘,砸在厲司爵心上。
他啞口無言。
“現在,”簡婉清繼續說,“請你離開。我要工作了。”
說完,她轉身走向工作間,脊背挺得筆直,腳步卻很輕,像是怕驚擾了腹中的小生命。
厲司爵想追上去,卻被厲震霆攔住了。
“爸!”他急道,“讓我跟她談談!那是我的孩子!”
“現在知道是你的孩子了?”厲震霆的眼神冰冷,“晚了,司爵。有些機會,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爸,你不能這樣!”厲司爵紅了眼眶,“我是你兒子!那是你的孫子!”
“正因爲你是我兒子,我才更失望。”厲震霆的聲音裏帶着疲憊,“司爵,我給過你機會。從你帶蘇薇薇回家,到你跟婉清離婚,我一直在等你醒悟。可你呢?你做了什麼?”
厲司爵說不出話來。
“現在,”厲震霆說,“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離婉清遠一點。讓她安心養胎,平安生下孩子。至於其他的,看你表現。”
“什麼表現?”厲司爵急切地問。
“看你有沒有資格做一個父親。”厲震霆看着他,“首先,處理好蘇薇薇的事。她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你自己心裏清楚。如果是,該負責負責。如果不是,該斷幹淨斷幹淨。”
厲司爵臉色一白。
“其次,”厲震霆繼續說,“在婉清願意原諒你之前,不準再來打擾她。否則,我不介意動用家法。”
家法。
這兩個字讓厲司爵打了個寒顫。厲家的家法,他只在小時候見過一次——一個犯了錯的旁系子弟,被當衆鞭打二十下,趕出家族。從那以後,再沒人敢觸犯家規。
“爸,你爲了她,要對我用家法?”厲司爵不敢相信。
“我不是爲了她。”厲震霆搖頭,“我是爲了厲家的血脈,爲了那個還沒出生的孩子。司爵,你該長大了。”
說完,厲震霆轉身,走向工作間。
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還有,剛才你說的話,我不希望再聽到第二次。婉清住在這裏,是因爲工作需要,也是因爲我答應過她,會保證她和孩子的安全。如果再讓我聽到任何污言穢語,別怪我不客氣。”
門關上了。
院子裏只剩下厲司爵一個人。
陽光很好,照在青石板上,暖洋洋的。可他卻覺得渾身發冷,冷到骨髓裏。
他慢慢蹲下來,雙手抱住頭。
腦子裏一遍遍回放着離婚那天的畫面:簡婉清蒼白的臉,欲言又止的眼神,還有她最後那句“祝你們不孕不育,子孫滿堂”。
原來那不是詛咒,是絕望。
她懷着他的孩子,卻被他親手推開。
而他,居然還有臉來質問她,侮辱她。
“混賬……”厲司爵喃喃自語,“我真是個混賬……”
工作間的窗戶緊閉着,窗簾也拉上了。他看不到裏面的情景,但能想象到,簡婉清現在一定在哭,或者,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想沖進去道歉,想跪下來求她原諒,想告訴她他會負責,會照顧她和孩子一輩子。
但他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有些傷害,一旦造成,就再也無法彌補。
就像摔碎的瓷器,就算用再好的膠水粘起來,裂痕也永遠都在。
厲司爵在院子裏站了很久,久到腿都麻了,才終於轉身,踉踉蹌蹌地離開。
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外,院子裏重新恢復了寧靜。
只有廊柱後的張媽,輕輕地嘆了口氣。
而工作間裏,簡婉清坐在椅子上,手輕輕放在小腹上,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
門外,厲震霆站在窗邊,透過窗簾的縫隙看着裏面那個顫抖的背影,眼神復雜。
他知道,從今天起,一切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