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廚房裏彌漫着中藥和老火湯混合的復雜氣味。
張淑華的聲音帶着顫,那是一個母親深切的、甚至有些狼狽的懇求:
“我知道我這麼說很自私,但我不能看知旭這樣下去。”
她沒看阮玥僵住的臉,盯着在自己因爲常年勞作而關節粗大的手,像是在積攢勇氣:
“他從小要強,念書、工作,沒讓家裏操過一點心。”
“可這幾年他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他看着歲歲的眼神有時候是空的,有時候是怕的。”
阮玥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
她想起婚禮那天,張淑華笑着給她戴上金鐲子,說“以後都是一家人。”
歲歲確診後,張淑華哭過好幾次,到處打聽偏方。
可現在連她也放棄了。
張淑華顫巍巍從衣服內袋摸出一張邊角磨損厲害的存折,塞進阮玥手裏:
“這是我攢了一輩子的錢,你拿去給歲歲看病。
“我知道這點錢不夠,算我這個當奶奶的,最後一點心意。”
存折壓在掌心,沉甸甸的,帶着老人特有的體溫和眼淚的潮氣。
阮玥看着婆婆布滿皺紋的的臉,那裏沒有算計或埋怨,只有一片被現實逼到牆角的、赤裸裸的無奈與絕望。
她忽然覺得自己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我本來也打算走了。”
除了這個,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張淑華像是卸下千斤重擔,又像被更深的內疚擊中,捂住嘴,壓抑地哭了兩聲。
她抹了把臉,看着阮玥蒼白消瘦的臉上,忍不住開口:
“你別只顧着孩子,看你臉色差的,抽空自己也去醫院看看。”
次日上午,阮玥把歲歲送到幹預機構,有兩個小時的空檔。
頭痛持續了半個月,失眠成了常態,胃裏也總是一陣陣抽緊。
她想起張淑華的話,拐進了醫院。
一系列檢查下來,坐在診室,頭發花白的主任醫師看着報告單,語氣嚴肅:
“長期嚴重焦慮,中度抑鬱,神經性胃炎也不輕。”
“必須立刻減輕壓力,好好休養,配合藥物治療。”
他開藥單,筆尖劃在紙上沙沙作響,頭也不抬地繼續說:
“還有你先生,這個階段必須給你支持,分擔壓力,不然你的身體和精神都會出大問題。”
阮玥嘴角動了動,擠出一絲極淡的苦笑。
她點點頭,接過醫生開的處方。
走出診室,長長的醫院走廊彌漫着消毒水的氣味。
她拿着繳費單,走向大廳,剛拐過轉角,卻看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不遠處的候診區椅子上,祁知旭正扶着許盈坐下。
許盈的左腳踝有些紅腫,穿着平底鞋。
她的語氣帶着點撒嬌的抱怨,臉上卻是笑着的:
“真不用陪我來,知旭哥,就是扭了一下,我自己能行。”
祁知旭在她旁邊坐下,很自然地接過她的包放在一邊,嘆了口氣:
“沒事,反正出來透口氣。”
他說得含糊不清,但阮玥明白他的意思。
回去又得面對那片令人窒息的安靜,面對無聲的、壓抑着的“責任”。
而此刻他的語氣是放鬆的,甚至帶着一種在信任的人面前才有的、毫不掩飾的依賴。
阮玥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這種語氣了。
在她面前,祁知旭要麼是強打起精神的“父親”,要麼是回避的“丈夫”。
他們之間的對話,只剩下“歲歲藥吃了沒”、“明天我晚歸”、“水電費交了”這樣具體而幹癟的事務,或是更長久的、令人心慌的沉默。
阮玥站在原地,捏着兩張薄薄的處方單和檢查報告,指尖發冷。
醫生那句“你先生必須給你支持”言猶在耳,像個冰冷的諷刺。
她沒有走過去,悄然後退,轉身從另一側的樓梯離開了。
該去接歲歲了,她沒有時間在這裏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