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乃仁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再次說到:“楊老師,剛才在校長辦公室,張校長特別提到你。說你年級幹勁足,學校重點培養的骨幹教師。”
楊慕初愣了愣:“張校長過獎了,我只是做好本職工作。”
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人家說的是場面話。
“正好有件事想請教你。”談乃仁的語氣很自然,像是隨口提起,“我侄子談斯禮要轉到三中,讀高三(10)班。他其他科目都不錯,就是英語比較弱,有什麼方法讓他的英語成績提高些。”
這個問題很具體,也很實際。楊慕初的教師本能被調動起來,稍稍放鬆了緊繃的狀態。
“高三上學期是關鍵期。首先要夯實基礎。”她思考着說,“我建議從三方面入手:一是詞匯,高考核心詞匯3500個必須過關;二是語法,重點是長難句分析和寫作常用句型;三是刷題,但要精做,每套真題做完要總結錯因。”
談乃仁認真地聽着。
她說得很細致,也很務實。沒有空泛的大道理,全是可執行的方案。
談乃仁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此刻的她,和剛才站在教學樓前那個略顯無助的年輕教師判若兩人。談到專業領域時,她眼裏有光,語氣從容,帶着一種沉澱下來的自信。
“很詳細的計劃。”他點頭,“我會轉告斯禮。到時候還希望楊老師多指導指導他”
楊慕初趕緊說,“我會多關注他的學習情況。高三學生壓力大,特別是轉學生,需要時間適應。”
“謝謝。”談乃仁頓了頓,“他父母工作忙,平時是我在管。這孩子有點內向,但肯用功。”
這話說得平淡,但楊慕初聽出了一位長輩對晚輩的關切。她忽然意識到,這個看起來高高在上的男人,也有尋常人的牽掛和責任。
“內向的學生往往基礎扎實,只要方法得當,提升會很快。”她安慰道。
“那就拜托楊老師了。”談乃仁的語氣很誠懇。
車子駛過一個路口,紅燈。雨點密集地敲打車頂,發出悶響。楊慕初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那些霓虹燈在雨中暈開一團團迷離的光暈。
她忽然想起周六的相親,想起母親電話裏帶着哭腔的聲音,想起那句“你就不能爲這個家想想”。心裏那點因爲專業討論而暫時忘卻的煩悶,又悄然浮了上來。
輕輕嘆了口氣。
聲音很輕,幾乎被雨聲淹沒。
但談乃仁聽見了。他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她的側臉在車窗映照下顯得有些模糊,眉宇間籠着一層淡淡的疲憊。和剛才談論教學計劃時那個神采奕奕的她,又不一樣了。
他想起來之前在樓梯間隱約聽到的那些話。“相親”、“爲這個家想想”……碎片化的信息,拼湊出一個年輕女性在現實壓力下的掙扎。
這些年來,他見過太多人在生活的重壓下彎腰,也見過少數人倔強地挺直脊梁。而身後這個年輕的女教師,看起來是後者。
綠燈亮了。車子重新啓動。
“楊老師,”談乃仁忽然開口,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剛才在樓梯間,我不小心聽到你講電話。”
楊慕初身體微微一僵。
“抱歉,不是有意探聽隱私。”他的語氣很平靜,“只是有句話,覺得應該說——如果不想去,可以拒絕。”
楊慕初愣住了,轉頭看向後視鏡。鏡子裏,他的目光平靜地與她相遇,沒有評判,沒有同情,只有一種就事論事的坦然。
“有些事,”他繼續說,每個字都說得清晰而緩慢,“不是義務。”
不是義務。
這四個字像一把鑰匙,輕輕轉動,打開了她心裏某扇緊鎖的門。
這些年來,無論是家人的期望,同事的追求,還是社會的規訓,都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越纏越緊。
每個人都告訴她應該做什麼,應該成爲什麼樣的人,卻沒有人告訴她,她有不喜歡的權利。
而這個陌生人,用一句話點破了這一點。
她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也不知道他爲什麼會說這句話。但此刻,這句簡單的話,卻像一道微光,照進了她心裏某個陰暗的角落。
“謝謝。”她輕聲說,聲音有些啞。
談乃仁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專注地開車。車內恢復了安靜,但氣氛已經不同了。之前的局促和陌生感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的連接。
車子最終停在她租住的老舊小區門口。雨小了些,但還在下。
“謝謝您,談……”楊慕初頓了頓,突然意識到她還不知道如何稱呼他。
“談乃仁。”他自然地說出名字,推開車門,“等我一下。”
他沒拿傘,直接下車,繞到後座爲她開門。雨絲飄進來,打溼了他肩頭。他站在雨中,身形挺拔如鬆。
楊慕初抱着教案下車,再次道謝:“謝謝您送我回來,也謝謝您……剛才的話。”
“不客氣。”談乃仁看着她,“快進去吧。”
楊慕初點點頭,轉身走向小區。走了幾步,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輛黑色轎車還停在原地,車燈亮着,在雨中暈開兩團溫暖的光暈。他就站在車旁,沒有立刻上車,而是目送着她。雨絲飄落在他肩頭,深灰色西裝的肩部顏色深了一塊。
然後,他朝她微微點了點頭,轉身上車。
車子緩緩駛離,尾燈在雨幕中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街角。
楊慕初站在樓道口,看着車消失的方向,許久沒有動。
雨還在下,敲打着屋檐,像無數細小的鼓點。
那句“不是義務”,還在耳邊回響。
駛離的黑色轎車內,談乃仁看着後視鏡中那個逐漸縮小的身影,直到她完全走進樓道,消失不見。
雨刷器有節奏地擺動。車內很安靜。
他其實很少說這樣的話。八年官場,他學會的第一課就是保持距離,不介入他人生活。
但今天,也許是那個年輕女教師站在教學樓前孤獨的身影,也許是她談到教學計劃時眼裏的光,也許是她嘆氣時眉宇間那份與年齡不符的疲憊——讓他破例了。
手機響起,是秘書打來的。
“談書記,接到斯禮了嗎?”
“明天接。剛才去三中拿了轉學材料。”談乃仁說,“對了,查一下三中高三英語組楊慕初老師的基本情況。低調點。”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秒:“好的。需要哪些方面?”
“教學能力,學生評價,還有……”他頓了頓,“家庭情況大概了解一下就行,別太深入。”
“明白。”
掛斷電話後,談乃仁看向窗外。雨中的城市模糊不清,街燈在水窪裏投下破碎的倒影。
他想起她說起教學時認真的表情,也想起她說“謝謝”時眼裏那絲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