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風裏帶着土腥味和遠處野狗的嗚咽。
秦如山抱着李香蓮,大步流星走出了瓜地。
“回俺家。”秦如山目視前方,聲音沉悶,“今晚誰也別想再動你一根指頭。”
香蓮縮在他懷裏,聽着那強有力的心跳聲,原本慌亂無措的心竟奇跡般地安定了幾分。
可聽到“回俺家”這三個字,她身子猛地一僵,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他胸前的布料。
“不行……”
聲音雖小,卻透着倔強。
秦如山腳步一頓,低下頭,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裏壓抑着怒火:“咋?那狼窩你還沒待夠?今晚要是俺晚來一步,你就……”
“俺知道。”
香蓮打斷了他,她抬起頭,那張慘白的小臉上淚痕未幹,眼神卻亮得驚人,“如山,俺知道你是心疼俺。可正是因爲這樣,俺更不能去你那。”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眼眶裏的酸澀:“今晚的事兒,雖然咱們占着理,可要是俺這就跟你回了家,過了一夜。明天一早,全村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咱們淹死。那時候,有理也變成沒理了。趙剛那頭還沒斷幹淨,俺要是背上個‘跟野漢子私奔’的名聲,這婚還咋離?趙家更有理由倒打一耙,甚至還能把你送進大牢去!”
秦如山咬着後槽牙,腮幫子鼓起一塊硬肉。
他是個粗人,只想着用拳頭護住自己的女人,可他也明白,香蓮說的是實話。
這年頭的流言蜚語,那是把軟刀子,殺人不見血。
“那咋整?把你送回去讓那老虔婆接着磋磨?”秦如山額角的青筋直跳,顯然是氣狠了。
“送俺回去。”
“趙大娘今晚被你嚇破了膽,加上陳大貴這事兒沒辦成,她心虛,一時半會兒不敢把俺咋樣……”
秦如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成。”秦如山終究是妥協了。
他不再多言,抱着香蓮繞過村裏的大路,專挑那沒人的小道走。
到了趙家院牆外,四周靜悄悄的,連聲蟲鳴都沒有。
秦如山把香蓮輕輕放下來。
腳剛沾地,香蓮腿一軟,差點沒站住。
秦如山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腰,那大掌滾燙,燙得香蓮心裏一顫。
“進去吧。”
秦如山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把自己隱在牆角的陰影裏,“把門窗鎖死。今晚俺不走,就在這牆根底下守着。要是那老虔婆敢炸刺兒,你就喊一聲。老子立刻翻牆進去劈了她。”
香蓮眼眶一熱,強忍着沒讓眼淚掉下來。
她點了點頭,沒敢回頭看那雙熾熱的眼睛,轉身推開那扇破舊的木門。
直到柴房的門栓落下,發出一聲脆響,牆外的秦如山才從兜裏摸出一根卷得皺皺巴巴的旱煙,劃着火柴點了。
火星明明滅滅,照亮了他那張布滿陰霾的臉。
“陳大貴……”
他吐出一口煙圈,眼神比這夜色還要黑,還要冷。
......
翌日清晨,紅星大隊的公雞剛叫了頭遍,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整個村子。
昨晚那場風波,村民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多只看見秦如山抱着李香蓮走了。
可今兒個一早,有人在後山腳下的亂石溝裏發現了陳大貴。
這二流子慘呐!
被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昏死過去了。
右腿呈現出一個詭異的扭曲角度,顯然是斷了,而且斷得徹底,骨頭茬子都差點戳破皮肉露出來。
整個人更是像是從荊棘堆裏滾過的一樣,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臉上更是青腫得連親娘都認不出來。
把他抬回村衛生所的時候,陳大貴醒了一次,一睜眼就看見穿着白大褂的赤腳醫生,嚇得嗷一嗓子:“別劈俺!秦爺別劈俺!俺再也不敢了!”
說完,兩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這話一出,加上昨晚那把在月光下寒光森森的板斧,村裏人心裏跟明鏡似的。
井台邊,幾個等着打水的媳婦婆子正湊在一堆兒,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眼神裏卻透着股子興奮和畏懼。
“聽說了沒?那陳大貴是被秦老二生生打斷了腿!”
王嬸子一邊搓着衣裳,一邊神神秘秘地比劃着,“俺當家的昨晚起夜,聽見後山那邊慘叫連連,那動靜,跟殺豬似的!”
“該!”旁邊一個年輕媳婦啐了一口,“陳大貴那個禍害,平日裏偷雞摸狗,還總拿眼珠子往大姑娘小媳婦身上瞟,早該有人收拾他了。只是沒想到,秦老二下手這麼黑……”
“噓!你小點聲!”
另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娘趕緊捂住她的嘴,驚恐地四下張望,“不要命了?那是秦老二!連陳大貴那種無賴都被整治成這樣,咱們要是亂嚼舌根,小心半夜家裏窗戶也被卸了!”
衆人想起前天晚上秦如山提刀拍門的事跡,齊齊打了個冷戰,原本還想再議論幾句秦如山和李香蓮的“那檔子事”,這會兒全爛在肚子裏,誰也不敢先開這個頭。
這就是惡人的震懾力。
有時候,當好人沒用,得當個讓人怕的惡人,才能護住想護的人。
消息傳到趙家的時候,趙大娘正縮在炕頭上,手裏捧着碗紅糖水壓驚。
昨晚她是連滾帶爬回來的,一整夜都沒敢合眼,只要一閉眼,就是秦如山那把要把人劈成兩半的斧頭。
“娘,聽說陳大貴腿斷了……”李香蓮端着豬食盆走進屋,神色平靜,像是隨口一提。
“啪!”趙大娘手裏的碗掉在炕上,紅糖水灑了一被褥。
“斷……斷了?”趙大娘臉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誰……誰幹的?”
“還能有誰?”
香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颼颼的,看得趙大娘心裏發毛,“村裏人都說是報應。說是有人夜路走多了撞見鬼,被活活嚇得摔斷了腿。也有人說……”
她頓了頓,往趙大娘身邊湊了湊,“是被一位使斧頭的煞神給廢了。”
“啊!”趙大娘尖叫一聲,整個人往被窩裏一縮,抖得像篩糠,“別說了!別說了!那個殺千刀的……他咋這麼狠……”
她是真怕了。
陳大貴只是個辦事的都被打斷了腿,她是主謀,秦如山要是真發起瘋來,還不得要把她這把老骨頭給拆了?
香蓮看着平日裏作威作福的婆婆此刻嚇成這副德行,心裏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快意。
“娘,您也別怕。”香蓮慢條斯理地收拾着炕上的碎片,“只要咱們不去惹那煞神,他也不會平白無故找咱們麻煩。不過……”
她話鋒一轉,聲音壓低:“剛子在城裏的事兒,俺昨晚好像聽見陳大貴迷迷糊糊說漏了嘴,說是您爲了剛子的前程,才要毀了俺。這話要是傳到秦如山耳朵裏,或者是傳到公社幹部那裏……那是買凶害命,是要吃槍子的。”
趙大娘猛地抬頭,死死盯着香蓮:“你……你詐俺?”
“俺哪敢啊。”
香蓮把碎片倒進簸箕裏,直起腰,眼神卻不再像以前那樣躲閃,“俺就是給娘提個醒。以後這家裏,有些事兒,還是商量着來比較好。畢竟,現在那煞神就在隔壁盯着呢。”
說完,她端起簸箕轉身出去了,留下趙大娘一個人在炕上癱着,眼神怨毒卻又充滿了恐懼。
這李香蓮,竟然敢拿秦如山來壓她!
可偏偏,這招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