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簸的保姆車行駛在通往下一個外景地的盤山公路上。窗外是飛速掠過的蔥鬱山林和偶爾閃現的陡峭崖壁，車內卻是一片與車外險峻風光截然不同的封閉世界。
爲了趕清晨的光線，出發時間定得天未亮。蘇言澈裹着一件薄薄的羽絨外套，蜷在寬敞的後座裏，睡意還未完全散去，眼神有些放空。連續幾天高強度的拍攝，加上與顧夜寒之間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僵硬關系，都讓他身心俱疲。此刻的安靜行程，本該是補覺的好時機，他卻因爲忘了帶降噪耳機而有些煩躁。
車內很安靜，司機專注開車，助理坐在副駕小聲地打着電話處理工作。而與他同坐後座的顧夜寒，照例是那副與世隔絕的模樣，戴着黑色的降噪耳機，閉目養神，側臉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安靜。
蘇言澈嚐試過看窗外風景分散注意力，但崎嶇的山路看久了反而有些頭暈。他也試過閉眼睡覺，但大腦卻不受控制地回放着這幾天發生的種種——劇本圍讀的爭吵、開機宴的尷尬、片場顧夜寒瞬間的出戲、洗手間外那意味深長的對視、深夜走廊那句“口味挺特別”、以及昨天拍攝宣傳照時那令人窒息的僵硬……
每一幕都清晰得讓他心煩意亂。
他無意識地用手指摳着安全帶，目光落在身旁顧夜寒那副看起來質感極佳的耳機上。那完美的隔音效果，此刻對他而言充滿了誘惑。如果他也有耳機，至少可以隔絕這令人尷尬的寂靜，用音樂或者播客將自己暫時抽離。
他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幾不可聞，帶着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委屈和無奈。
就在他準備放棄掙扎，繼續與自己的煩躁和暈車感作鬥爭時，身旁一直閉目養神的人，卻忽然動了一下。
顧夜寒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沒有完全轉頭，只是微微偏過頭，視線落在了蘇言澈身上。那目光平靜，仿佛只是隨意一瞥，卻又帶着某種精準的洞察力。
蘇言澈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並未立刻察覺這道注視。
顧夜寒的目光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和下意識抿緊的嘴唇上停留了幾秒，然後，向下，落到了他空空如也的耳朵上，以及他那雙正因爲無所適從而輕輕敲打着膝蓋的手指。
車內依舊安靜，只有引擎的轟鳴和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
忽然，顧夜寒抬起手，動作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斷。他摘下了自己左耳的耳機。
那動作流暢自然，沒有一絲猶豫。
然後，他側過身，將那只還帶着他體溫和頭部輪廓微微壓痕的黑色耳機，遞到了蘇言澈面前。
他的目光依舊看着前方，沒有與蘇言澈對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個隨手爲之的動作。
蘇言澈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遞到眼前的耳機，又抬眼看向顧夜寒那張沒什麼表情的側臉，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
這是什麼意思？
同情？施舍？還是……又一次他無法理解的、屬於顧夜寒式的行爲藝術？
見他遲遲沒有反應，顧夜寒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耐。他依舊目視前方，嘴唇微動，清冷的聲音在車廂有限的空間裏響起，清晰地傳入蘇言澈耳中：
“太吵。”
只有兩個字，言簡意賅，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他遞出耳機，僅僅是因爲蘇言澈那無聲的煩躁打擾了他的清淨，而非出於任何形式的關心。
這個理由……聽起來倒是很“顧夜寒”。
蘇言澈緊繃的心弦莫名鬆動了一絲。如果是出於關心，他反而會覺得別扭和難以置信。但如果是嫌他“吵”……雖然他自己並沒發出什麼聲音，但這個理由，奇異地讓他更容易接受。
他猶豫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那只懸在空中的耳機上。
最終，對安靜和抽離的渴望壓倒了對這突兀舉動的疑慮和那一點點微妙的尷尬。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碰到了耳機的外殼，上面還殘留着顧夜寒皮膚的餘溫。那觸感讓他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
“謝謝。”他低聲說道，聲音輕得像羽毛。
顧夜寒沒有回應，在他接過耳機後，便收回了手，重新靠回椅背，閉上了眼睛，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蘇言澈看着手中這只黑色的、線條流暢的耳機，深吸了一口氣，將它戴在了左耳上。
世界，瞬間被隔絕了一半。
車外的噪音、引擎的轟鳴變得模糊而遙遠。
然而，預想中的寂靜並未到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流淌而來的音樂前奏——幹淨的電吉他音色，帶着一點迷幻和慵懶的節奏。
然後，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聲響起，唱着旋律優美卻帶着一絲傷感的英文歌詞。
蘇言澈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這首歌……
是他私藏歌單裏，循環了無數遍的一首冷門歌曲。來自一個不算太出名的獨立樂隊，他甚至很少跟人分享，因爲覺得這種帶着私人情緒的音樂品味，不適合暴露在聚光燈下。
顧夜寒……怎麼會聽這首歌？
巨大的驚訝讓他瞬間忘記了之前的尷尬和煩躁，他猛地轉過頭，看向身旁閉目養神的人。
顧夜寒依舊維持着之前的姿勢，呼吸平穩，仿佛已經睡着。但他右耳上，還戴着另一只耳機。這意味着，他們此刻，正在共享着同一首歌，同一個音樂世界。
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猝不及防地竄過蘇言澈的四肢百骸。
在這狹小、顛簸、與世隔絕的移動空間裏，他們戴着同一副耳機，聽着同一首他私心摯愛、本以爲無人知曉的歌曲。
這感覺……太奇怪了。
奇怪的親密，奇怪的同步，奇怪的……觸動。
他不再覺得尷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他看着顧夜寒安靜的側臉，第一次發現，那冷硬的線條在窗外柔和光線的勾勒下，似乎也並非全無溫度。
至少，在音樂的品味上，他們或許……存在着某種意想不到的共鳴？
歌曲還在繼續，流淌在兩人共享的、被耳機隔絕出的微小空間裏。
蘇言澈沉浸在這意外的發現和音樂帶來的微妙情緒中，目光不自覺地停留在顧夜寒臉上。
就在這時，仿佛感應到了他的注視，一直閉着眼的顧夜寒，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然後，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沒有絲毫剛醒時的迷蒙，清明而深邃，就那樣準確地、毫無預兆地，迎上了蘇言澈未來得及閃躲的視線。
四目相對。
在行駛的保姆車後座，在共享的同一段旋律裏。
顧夜寒的眼神依舊平靜，但在那平靜之下，蘇言澈仿佛看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類似於……了然的東西？
他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在看他？也知道……自己認出了這首歌？
蘇言澈的心跳，在這一刻，徹底失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