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着做什麼？跟上。”
霍城的嗓音沉甸甸的。一把將林軟軟飄忽的念頭拽了回來。
她慌忙抓起桌上的票據和錢。胡亂塞進隨身的小布包。小跑着追了出去。
家屬院外日頭正毒。七十年代末的縣城。水泥路兩邊刷着紅標語的磚牆斑駁脫落。路人大多穿着灰藍工裝。行色匆匆。
霍城走在前面。軍靴踩在地上咚咚作響。他腿長。邁一步頂得上林軟軟兩步。起初林軟軟還能勉強跟着。沒走多遠就有些吃力。額發被細汗濡溼。貼在白淨的臉側。呼吸也亂了節奏。
前面的男人後腦勺像長了眼。步速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他沒回頭。只是原本帶風的行軍步，變成了老大爺遛彎似的節奏。林軟軟鬆了口氣。盯着男人寬闊挺拔的背脊。那種因陌生環境而生的心慌，稍稍落了地。
供銷社裏擠滿了人。空氣裏混雜着醬醋味，陳年布料的漿洗味。還有蛤蜊油特殊的香氣。櫃台後的售貨員正磕着瓜子。眼皮都不抬。透着股愛答不理的勁兒。
“要買什麼？” 霍城停在布匹櫃台前。
林軟軟看着櫃台裏掛着的的確良和燈芯絨。視線落在標價牌上。手指絞緊了衣角。
太貴了。
在林家，繼母把錢攥得緊緊的。她身上這件還是林心兒穿舊了扔給她的。
“我……我有衣服，不用買。” 聲音細若蚊蠅。
霍城眉頭壓低。目光掃過她身上洗得發白的藍布裙。最後停在領口那一圈磨損的毛邊上。
“太薄。”
兩個字砸下來。沒給她反駁的機會。他抬手在櫃台玻璃上扣了兩下。篤篤作響。
“同志。拿那塊紅底白花的的確良。再扯五尺藏青色厚棉布。”
售貨員正吐着瓜子皮。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那是緊俏貨。買得起再……”
話還沒說完。她一抬頭，正撞上霍城的視線。
男人很高。站在櫃台前像堵牆。那雙眼黑沉沉的。帶着在戰場上滾過的戾氣。售貨員到了嘴邊的刻薄話硬生生噎了回去。拿着瓜子的手一抖。瓜子皮撒了一地。
“有票。”
幾張皺巴巴卻分量十足的工業券和布票拍在玻璃櫃面上。
售貨員立刻換了副面孔。手腳麻利地量布，剪布，包扎。大氣都不敢出。
林軟軟盯着那鮮亮的紅布。那是林心兒求了許久都沒買到的料子。
“給……給我的？”
“不然呢？我穿？” 霍城把布料包往她懷裏一塞。“拿着。”
接着是食品櫃台。麥乳精，大白兔奶糖，江米條……他像不知道錢也是錢。手指點到哪，就要稱哪樣。
“霍城……別買了！”
眼看網兜越來越沉。林軟軟急了。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男人動作一頓。低頭。拽着他袖口的那只手白得晃眼。指尖泛着粉。嬌氣得很。
霍城喉結滾了滾。沒抽回手。嗓音有些啞：“怎麼？”
“真的太貴了。” 林軟軟踮起腳。湊近他耳邊壓低聲音。熱氣撲在他頸側。“你的津貼經不住這麼花。日子還過不過了？”
她是真急。聽說海島那是荒蠻之地。現在把錢花光了。以後難道喝西北風？況且她若是走了。欠這麼多錢這輩子都還不起。
霍城盯着她急紅的眼尾。心裏那股子燥熱莫名平復了些。還沒過門就知道替男人省錢？
“我有數。”
他反手握住那只亂動的手。
掌心全是常年握槍磨出的老繭。粗糲滾燙。將她的手整個包裹進去。磨得她手背發癢。
“海島偏遠，這些買不到。” 他又指了指紅糖罐子。“再稱兩斤紅糖。”
“那個……不用……”
“拿着。” 男人語氣生硬。“補氣血。”
耳根卻悄無聲息地紅了一片。
出了供銷社。霍城兩手提滿東西。林軟軟懷裏抱着紅布。引得路人頻頻側目。這年頭男人給女人提東西少見。買這麼多金貴物件更少見。
“那是霍家那個活閻王吧？旁邊那是新媳婦？”
“長得真俊。就是看着太嬌。能受得住霍城那身板？”
“嘿。你看那一堆東西。這是真疼人啊……”
閒言碎語往耳朵裏鑽。林軟軟臉頰發燙。恨不得把頭埋進布包裏。霍城腳步一停。偏頭看向那幾個碎嘴的婆娘。
目光沉得嚇人。
那幾人只覺得背脊竄上一股涼意。立刻閉了嘴。四散走開。
回到家屬院時天已擦黑。
霍城把東西堆在桌上。轉身去廚房打水。
林軟軟站在桌邊。指腹摩挲着柔軟的的確良布料。心裏五味雜陳。他對她是真的好。比她在林家這二十年都要好。
可越是這樣。兜裏那張紙就越沉重。
如果不趁現在。等上了海島四面環海。她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小姐。真的能在那那種苦地方活下去嗎？何況那些關於他克妻，暴虐的傳聞……
現在的溫和。也許只是因爲新鮮？
林軟軟咬住下唇。伸手摸進貼身口袋。觸到了那張疊得方正的紙。
必須趁現在。
沉穩的腳步聲靠近。霍城端着搪瓷盆進來。
“洗臉。”
林軟軟閉了閉眼。心一橫。把紙抽了出來。
“霍……霍營長。”
聲音發顫。
霍城剛解開風紀扣。露出結實的鎖骨和一截古銅色的脖頸。聽到這個生疏的稱呼。他手上動作停住。眼皮微掀：“叫我什麼？”
“霍大哥……” 林軟軟改口。雙手發抖地把紙遞過去。頭垂得幾乎要埋進胸口。根本不敢看男人的臉色。
“這是什麼？”
霍城沒接。視線掃過那張薄薄的信紙。某種野獸般的直覺讓他周身的氣場冷了下來。
“我覺得……我們不合適。”
林軟軟一口氣把憋在喉嚨裏的話倒出來。“我是資本家小姐。成分不好。會影響你前途。而且我身子弱。去海島也是累贅。幹不了活。配不上你。這是……離婚協議書。”
屋內靜得可怕。
只有搪瓷盆裏的水還在微微晃蕩。映出男人陰沉下來的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