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工坊前的血腥鎮壓後,崔府內外,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粘稠的灰翳所籠罩。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連穿梭往來的仆役都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低垂了頭顱,不敢高聲言語,唯恐驚動了什麼蟄伏在陰影裏的東西。
崔鶴年試圖用繁忙的公務和與洋行的磋商來麻痹自己,忽略內心深處那絲若有若無的不安。他整日埋首於賬冊與機器圖紙之中,與人交談時,語氣愈發急躁,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沉靜,時常會毫無預兆地閃過一絲厲色。然而,身體的異樣,卻非意志所能輕易壓制。
先是莫名的低熱,如同陰燃的炭火,日夜不息地灼烤着他的五髒六腑。尤其是在深夜,他常常會從睡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渾身冷汗淋漓,貼身的中衣盡數溼透,冰冷地粘在皮膚上,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更讓他心悸的是,背上那早已愈合的、曾被最小刺蝟抓傷過的舊痕,開始傳來一陣陣詭異的、如同萬千細密尖刺在內裏鑽動、啃噬的刺痛感。那痛楚並不劇烈,卻綿密不絕,深入骨髓,攪得他坐臥難安。
他私下喚了相熟的大夫來看。大夫望聞問切,仔細診察了半晌,卻只能捻着胡須,困惑地搖頭。
“東家脈象浮數,似有溼熱內蘊,肝火亢盛……然這背上刺痛,既非癰疽,亦非風痹,位置固定,痛感奇異……老夫行醫多年,倒未曾見過此等症候。”老大夫開了幾劑清熱祛溼、疏肝解鬱的方子,但崔鶴年連服數日,那低熱與盜汗稍減,背上的刺痛的卻依舊如影隨形,仿佛扎根在了他的血肉深處。
與此同時,那座被寄予厚望、日漸華美的新宅,也開始顯露出不祥的端倪。
起初,只是守夜的更夫和巡院的婆子私下竊語,說是在夜深人靜時,偶爾能聽到空置的房梁之間,傳來一種極細微的、似哭似泣的嗚咽聲,若有若無,隨風飄蕩,待要凝神細聽時,卻又消失不見。接着,有丫鬟在拂曉時分打掃回廊,聲稱看見一團模糊的、狀如刺球的黑影,從牆角一閃而逝,驚得她失手打碎了手中的瓷瓶。
流言如同瘟疫,在仆役間悄悄蔓延。“宅子不幹淨……”、“怕是沖撞了什麼……”、“那日鎮基的活物,怨氣未散呐……” 種種猜測,使得人心浮動,一種莫名的恐懼在新宅華美的梁柱與雕欄畫棟間悄然滋生。
而被禁錮在內院深處的蘇青黛,則成爲了這場無聲噩夢中,感知最爲清晰,也最爲痛苦的一個。
自那夜夢見蝟靈染毒後,她便夜夜不得安寧。夢境光怪陸離,卻總圍繞着那七只已然變異的蝟靈。它們不再蜷縮於地底,而是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散發着惡臭的黑色沼澤中掙扎翻滾。原本銀光閃閃的尖刺,此刻沾滿了粘稠的、黑綠色的污穢,不斷向下滴落毒液。它們發出無聲的、卻充滿了極致痛苦的嘶鳴,那扭曲的姿態,令人觀之心膽俱裂。
然而,最讓蘇青黛靈魂戰栗的,是它們的眼睛。
那七雙原本或溫潤、或機警、或清澈的眸子,此刻已悉數失去了光彩。有的充滿了血絲,如同燃燒着地獄的火焰;有的渾濁不堪,仿佛蒙上了厚厚的塵埃;有的則只剩下空洞與死寂……而那只最小的、曾抓傷崔鶴年的蝟靈,它的雙眼——沈秋田口中對應“水道”、最爲純淨的“清瞳”,此刻已徹底黯淡!
那不是簡單的閉上或失去光澤,而是一種徹底的、如同被最濃重的墨汁灌滿而後幹涸的死黑色。沒有一絲反光,沒有一絲生氣,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與絕望,仿佛通往無盡深淵的入口。當蘇青黛在夢中與這雙“清瞳”對視時,一股冰寒徹骨的恐懼與悲慟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啊——!”
她又一次從這可怕的夢魘中驚醒,猛地從床上坐起,胸口劇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寢衣。窗外,夜色正濃,萬籟俱寂,唯有她急促的喘息聲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
“滅了……那雙眼睛……滅了……”她失神地喃喃自語,雙手緊緊攥着胸口衣襟,指甲幾乎要掐入肉中。一種大難臨頭、大廈將傾的強烈預感,如同冰水般淹沒了她。這不再是道德層面的批判,而是源自某種古老契約被徹底撕毀後,來自天地靈樞的、最直接的警告與控訴!
她再也無法安坐。她沖到門邊,用力拍打着緊閉的房門,聲音因恐懼和急切而嘶啞:“來人!放我出去!我要見老爺!快去告訴他!大禍臨頭了!蝟靈……蝟靈的眼睛滅了!快去啊——!”
看守的婆子被她的癲狂狀嚇得不清,連忙去稟報崔鶴年。
此刻的崔鶴年,正被背上的刺痛和低熱折磨得心煩意亂,難以入眠,只在書房的榻上假寐。聞聽蘇青黛又在“胡言亂語”,說什麼“蝟靈眼睛滅了”之類的瘋話,一股邪火猛地竄上心頭。
“瘋了!真是瘋了!”他煩躁地低吼,一把揮落榻邊小幾上的藥碗,瓷片與深褐色的藥汁四濺開來,“告訴她!讓她安生待在房裏!若再胡言亂語,驚擾家宅,別怪我不念夫妻情分!”
他拒絕去深思妻子話語中可能蘊含的警示,只將其歸咎於婦人的歇斯底裏與對那日掌摑的怨恨。他寧願相信這只是蘇青黛的詛咒,也不願承認那所謂的“蝟元局”反噬,可能真的以這種詭異的方式,降臨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身體的痛苦與宅邸的異象,卻不會因他的否認而消失。
翌日,趙鐵肩在指揮工匠安裝一處繁復的垂花門時,懷中那枚“守蝟符”毫無征兆地變得滾燙無比,那熱度遠超以往任何一次,燙得他胸口皮膚一陣灼痛!他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捂住胸口,與此同時,他仿佛聽到腳下堅實的地基深處,傳來一聲極其細微、卻尖銳無比的碎裂聲,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核心處,悄然崩開了一道裂痕。
他臉色煞白,抬頭望向崔鶴年書房的方向,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憂慮與恐懼。三戒盡破,靈物泣血,東家身染怪疾,宅邸異象頻生……這蝟元局,怕是真的要迎來它的反噬之期了。
不祥的陰雲,重重籠罩在崔家新宅的上空,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那雙在蘇青黛夢中徹底熄滅的“清瞳”,仿佛也預示着,這座宅院與其主人眼中,曾有的最後一絲清明與良知,已徹底沉淪於無邊黑暗。
---卷二(第4章完)
夢魘驚魂,靈樞示警聲淒厲;
洪汛將至,天災人禍兩相逼。
本章,蘇青黛噩夢連連,蝟靈“清瞳”徹底黯淡,昭示反噬將至。崔鶴年身染無名怪疾,新宅異象頻生,人心惶惶。趙鐵肩感知地脈異動,蝟元局崩壞在即。
下章預告:〈洪汛將至〉
· 天象異變:直隸地區陰雨連綿,數日不絕,海河水位持續上漲,官府發布防汛告急文書。
· 倉廩之憂:崔家鹽貨大量堆積於河口臨時倉廩,若洪水來襲,將損失慘重。
· 終極抉擇:面對天災,爲保全鹽貨,崔鶴年做出了一個徹底踐踏人性與最後底線的冷酷決定。
· 三戒盡毀:強占民宅,驅民保鹽,最終將“蝟元局”所依存的道義基礎,徹底碾碎。
“是那些賤民的破屋子重要,還是我崔家百年基業重要?!”
——一切盡在《津門鹽商:蝟靈與罪銀》第5章:洪汛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