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歸來後的第七天，杭州下了一場滂沱大雨。
雨水從灰蒙蒙的天空傾瀉而下，敲打着柳浪閣老舊的窗玻璃，發出急促的噼啪聲。林見清坐在窗前，手裏拿着一份投資意向書，紙張的邊緣已經被他無意識地揉皺了。
意向書來自“長風資本”，國內頂尖的文化產業投資機構。開出的條件優厚得令人難以置信：三千萬人民幣，收購“西湖雨記”IP的完整版權，並承諾在三年內投入不低於五千萬的營銷推廣費用。作爲回報，未央設計將繼續負責IP的運營開發，林見清將擔任項目總負責人，年薪翻三倍。
陳未央坐在他對面，慢條斯理地泡着茶。雨聲如瀑，襯得茶室裏異常安靜。
“見清，你怎麼看？”陳未央將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林見清沒有碰茶杯：“條件太好了，好得不像真的。”
“資本市場就是這樣，看到風口就一窩蜂往上撲。”陳未央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熱氣，“‘西湖雨記’在博覽會的成功，讓很多人看到了文化IP的潛力。你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自然有人想分一杯羹。”
“但三千萬買斷版權……”林見清翻到合同的具體條款，“這意味着以後‘西湖雨記’的所有決策，都要經過資本方的同意。他們看重的是快速變現，而我們想做的是長期品牌。”
“所以我在問你。”陳未央看着他，“你是項目創始人，最有發言權。接手，我們立刻就有三千萬進賬，公司可以擴大規模，你可以組建更大的團隊。拒絕，我們繼續靠自己慢慢做，但可能錯過這個風口。”
林見清望向窗外。雨中的西湖煙波浩渺，雷峰塔在雨幕中若隱若現。他想起了車禍後的那個夜晚，在倉庫裏看着破碎的畫作，腦海裏浮現出“破碎與重生”的念頭；想起了和沈未晴、周雨眠、蘇曉一起奮戰的四十八小時；想起了那些在工作坊區專注創作的陌生面孔。
“西湖雨記”不只是個IP，它是一群人共同創造的記憶，是無數個不眠之夜的結晶，是從絕望中開出的花。
“我拒絕。”他說。
陳未央挑眉：“想清楚了？三千萬不是小數目。”
“想清楚了。”林見清把意向書推回去，“‘西湖雨記’不能賣。它屬於沈未晴，屬於團隊，屬於每一個參與創作的人。資本可以合作，但不能控股。”
陳未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林見清，你是個理想主義者，這在商業世界裏很危險，但也很難得。”
“那你支持我的決定嗎？”
“支持。”陳未央從抽屜裏拿出另一份文件，“這是我擬的合作方案。我們不賣版權，但可以接受投資，成立合資公司，我們占股百分之五十一，擁有決策權。資本方占百分之四十九，只有分紅權和監督權。”
林見清接過文件，快速瀏覽。條款比長風資本的寬鬆很多，保留了團隊的自主權，但投資金額也少了一半——一千五百萬。
“這個方案，資本方會接受嗎？”他問。
“長風資本不會，但‘初心資本’會。”陳未央微笑，“這家機構的創始人是我大學同學，理念和我們一致——做有溫度的商業，做能留下來的品牌。他們不追求快速退出，願意陪我們長跑。”
林見清鬆了口氣：“那就這個方案。”
“但有個條件。”陳未央說，“初心資本要求你全職負責這個項目，不能再接其他工作。另外，他們希望沈未晴能籤獨家合作協議，未來三年內的作品優先授權給合資公司。”
林見清皺眉：“未晴那邊……”
“你去談。”陳未央站起身，走到窗邊，“見清，你要明白，我們現在是在創業，不是在玩藝術。沈未晴有才華，但才華需要商業支撐才能持續。獨家協議對她不是約束，是保障——保證她的作品有穩定的輸出渠道，有專業的運營團隊，有可觀的收入。”
雨聲漸小，變成淅淅瀝瀝的綿密。林見清看着窗外的西湖，忽然想起沈未晴說過的那些話：“我奶奶常說，畫畫的人要有骨氣。不討好，不迎合，不妥協。”
如今，他要把一份商業合同放在她面前，要求她籤下名字，交出未來三年的創作優先權。
這算不算一種妥協？
同一時間，阿裏巴巴園區。
周雨眠盯着電腦屏幕上新出的數據報表，眉頭緊鎖。她主導的“情感化設計”項目試點上線一周，用戶活躍度提升了12%，留存率提升了8%，看起來一切向好。但仔細分析數據，她發現了一個異常——新注冊用戶中，有超過30%在完成首次體驗後立即流失，不再回訪。
“這個數據有問題。”她把報表投到大屏幕上，團隊十幾個人圍坐在會議桌前，“新用戶留存率不應該這麼低。小王，你們運營組做過用戶訪談嗎？”
運營組負責人小王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此刻臉色有些尷尬：“雨眠姐，我們……還沒來得及做深訪。這周都在忙着推新功能，人手不夠。”
“人手不夠不是借口。”周雨眠的聲音不大，但很冷，“楊總監撥了三個運營專門支持這個項目，怎麼會人手不夠？”
會議室裏一片安靜。小劉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周雨眠的腳，示意她別太尖銳。周雨眠假裝沒感覺到，繼續盯着小王：“我要真實原因。”
小王支支吾吾，眼神躲閃。
“是因爲楊總監那邊又抽走了人，對吧？”周雨眠直接點破。
小王低下頭，默認了。
周雨眠靠回椅背，閉上眼睛。又是楊琳。自從北京回來，楊琳表面上不再公開針對她，但暗地裏的小動作不斷——抽調她團隊的人手，拖延她需要的資源，在她匯報時故意挑刺。現在，連用戶調研這種基礎工作都要幹擾。
“散會。”她睜開眼，“小王留下，其他人去忙吧。”
其他人如蒙大赦，迅速離開。會議室裏只剩下周雨眠和小王。
“現在可以說了。”周雨眠看着他，“楊總監給了你什麼指示？”
小王臉色發白：“雨眠姐，我……我真的不能說。我還在試用期，楊總監說如果我不聽話，就讓我過不了轉正。”
“所以你選擇聽她的話，來拖我的後腿？”周雨眠問，“小王，我記得你剛進組的時候，跟我說過你想做有價值的事，不想渾渾噩噩混日子。現在呢？你在做什麼？”
小王眼圈紅了：“雨眠姐，對不起。但我真的沒辦法，我爸媽身體不好，妹妹還在上大學，我需要這份工作……”
周雨眠的心軟了。她想起自己剛工作時，也曾經爲了保住飯碗而妥協。那時的她，和現在的小王一樣，在理想和現實之間掙扎。
“算了。”她擺擺手，“我不逼你。但用戶調研必須做，我給你三天時間，拿出深度訪談報告。人手不夠，我親自幫你。但數據必須是真實的，不能糊弄。”
小王抬起頭，眼裏有淚光：“謝謝雨眠姐，我一定做好！”
“去吧。”周雨眠說。
小王離開後，周雨眠獨自坐在會議室裏。窗外的雨還在下，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她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不是身體的累，是心累。職場的勾心鬥角，無休止的暗戰，消耗了她太多精力。
手機震動，是程諾發來的消息：“在阿裏樓下咖啡廳，有空下來坐坐嗎？有重要的事跟你說。”
周雨眠盯着這條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懸停。她不想見程諾，尤其是在這種時候。但他的語氣很正式，不像平常那種曖昧的試探。
猶豫了幾分鍾，她還是回復：“二十分鍾後。”
咖啡廳裏人不多，程諾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台筆記本電腦。看見周雨眠進來，他合上電腦，站起身。
“坐。”他示意對面的位置，“喝什麼？還是美式？”
“冰拿鐵，謝謝。”周雨眠坐下，刻意保持距離。
程諾去點單，很快端着兩杯咖啡回來。他把拿鐵放在周雨眠面前，自己喝了一口美式，然後開門見山：“楊琳在找你的把柄。”
周雨眠攪拌咖啡的手一頓：“什麼意思？”
“她聯系了幾個競品公司的人，想挖你團隊的核心成員。”程諾壓低聲音，“不是真的挖，是假意接觸，套取你們項目的內部信息，特別是可能存在的問題和漏洞。”
周雨眠的心沉了下去。楊琳這一招很毒——如果她團隊的人被挖走，項目進度會受影響；如果沒被挖走，但泄露了信息，楊琳可以拿着這些信息在高層面前攻擊她。
“你怎麼知道？”她問。
“我在這個圈子混了這麼多年，總有些消息渠道。”程諾說，“雨眠，楊琳不是善茬。你在總部出了風頭，搶了她的功勞，她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知道。”周雨眠說，“但她這麼做，已經越界了。”
“職場沒有界。”程諾看着她，“只有輸贏。雨眠，我不想看你輸。”
“所以呢？你要幫我？”周雨眠抬眼，“用你的人脈，你的資源，幫我打敗楊琳？
“我可以幫你。”程諾向前傾身，“我在阿裏認識幾個高管，可以打個招呼。楊琳不敢動你。”
“然後呢？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在你面前永遠抬不起頭？”周雨眠笑了，笑裏帶着諷刺，“程諾，三年前你就是這麼幫我的，記得嗎？你幫我搞定難纏的客戶，幫我爭取項目，幫我掃平障礙。然後呢？然後我就成了你的附屬品，我的成功都是因爲你，我的能力都是你培養的。我不想再過那樣的生活。”
程諾的臉色變了：“雨眠，我不是那個意思……”
“但你做的就是那個意思。”周雨眠打斷他，“你總是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用你的方式‘幫’我。但你從沒問過我需不需要，想不想要。你只是在滿足自己的保護欲，證明自己有能力保護我。”
“我是在關心你！”
“關心和控制的區別是什麼，你知道嗎？”周雨眠站起來，“關心是問‘你需要什麼’，控制是說‘我來幫你’。程諾，我不需要你幫我，我需要你尊重我，相信我能自己解決問題。”
她拿起包，準備離開。
“雨眠！”程諾叫住她，“如果我說，我不是爲了控制你，是真的擔心你呢？”
周雨眠停住腳步，但沒有回頭：“那就相信我。相信我能處理好，相信我有能力應對，相信我不需要你的保護也能活得很好。”
她走出咖啡廳，雨還在下。她沒有打傘，任由雨絲落在頭發上、臉上。冰涼的雨水讓她清醒了些，也讓她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和程諾之間那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三年前，她選擇離開，不是因爲不愛，而是因爲不想成爲任何人的附屬品。三年後，她依然是那個獨立的周雨眠，甚至更獨立，更堅韌。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林見清：“雨眠，晚上有空嗎？想跟你聊聊未晴的事。”
周雨眠看着這條消息，心裏涌起一股暖流。林見清找她商量事情，不是命令，不是通知，是商量。他尊重她的意見，相信她的判斷。
“有空。老地方？”她回復。
“好，七點見。”
周雨眠收起手機，走進雨中。雨打溼了她的衣服，但她的心是暖的。
晚上七點，那家小巷裏的面館。
林見清先到了，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窗外雨絲如織，巷子裏的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發亮。老板娘認得他，端來一碗熱茶：“等人？”
“等朋友。”林見清接過茶，道謝。
七點整，周雨眠推門進來。她換了衣服，頭發還有些溼，在燈光下閃着細碎的光。
“等很久了？”她在對面坐下。
“剛到。”林見清把菜單推過去，“先點菜，邊吃邊說。”
兩人點了片兒川和幾個小菜。等菜的時候，林見清把初心資本的合作方案和獨家協議的事說了。
周雨眠安靜地聽着，沒有打斷。等他說完，她才開口：“未晴知道嗎？”
“還沒跟她說。”林見清苦笑，“不知道怎麼開口。她那麼純粹的一個人，我怕商業的東西會傷到她。”
“你覺得她會拒絕？”
“不確定。”林見清說，“她需要錢，需要穩定的收入，這是現實。但她也需要創作自由，這是理想。獨家協議會限制她的自由，但也會給她保障。這是兩難的選擇。”
菜上來了，熱氣騰騰。周雨眠夾了一筷子面，慢慢吃着，思考着。
“我覺得，”她放下筷子，“你應該把選擇權交給未晴。把利弊都說清楚，讓她自己決定。她不是小孩子了，知道生活的艱難，也懂得藝術的珍貴。你要相信她的判斷。”
“我怕她爲了現實妥協。”林見清說，“她才二十四歲，剛看到一點希望，我怕她被商業綁架，失去了創作的初心。”
“那你呢？”周雨眠看着他，“你接受初心資本的投資，算不算妥協？”
林見清愣住了。
“接受投資，成立公司，商業化運營——這也是一種妥協。”周雨眠輕聲說，“但你妥協的同時，守住了底線：版權不賣，團隊自主，做長期品牌。這說明妥協和堅持是可以並存的。未晴也可以找到她的平衡點。”
林見清沉默了很久。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面館裏人聲嘈雜，但他們這一桌很安靜。
“你說得對。”他終於開口，“是我太保護她了。她應該自己做選擇。”
“你不是保護她，你是害怕。”周雨眠一針見血，“你害怕她做了錯誤的選擇，你害怕自己無法承擔這個責任，你害怕‘西湖雨記’這個你們共同創造的東西，因爲商業而變質。”
林見清苦笑：“什麼都瞞不過你。”
“因爲我也在經歷類似的事。”周雨眠說，“楊琳在背後搞小動作，想扳倒我。我可以反擊，可以用手段，可以比她更狠。但我在猶豫——如果我變成了她那樣的人，那我和她還有什麼區別？”
“所以你在找平衡點。”林見清說。
“對。”周雨眠點頭，“既要保護自己，又要守住底線；既要贏得戰爭，又不要變成自己討厭的人。這很難，但必須做。”
兩人相視一笑，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他們都走在一條艱難的路上，但好在，不是一個人。
“那你打算怎麼應對楊琳？”林見清問。
“光明正大地贏。”周雨眠說，“把項目做好，用數據說話。只要我的項目成功了，她的那些小動作就上不了台面。”
“需要幫忙嗎？”
“暫時不用。”周雨眠微笑，“但如果需要，我會開口。就像你找我商量未晴的事一樣。”
林見清也笑了：“好，一言爲定。”
吃完面，雨小了些。兩人並肩走出面館，巷子裏的路燈昏黃，在溼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溫暖的光暈。
“我送你回去？”林見清問。
“不用，我走回去，不遠。”周雨眠說，“你快去找未晴吧，把話說清楚。”
林見清點頭，但又沒動。兩人站在屋檐下，雨絲在燈光中飄舞，像無數細碎的金粉。
“雨眠，”林見清忽然開口，“謝謝你。”
“謝什麼？”
“謝謝你在我需要的時候，總是能給我清醒的建議。”林見清看着她，“也謝謝你，讓我覺得在杭州，我不是一個人。”
周雨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抬起頭，對上林見清的眼睛。那雙眼睛在路燈下很亮，很真誠，沒有任何掩飾。
“你也不是一個人。”她輕聲說，“我們都在杭州，都在做難但正確的事。”
林見清笑了，眼角的細紋舒展開來：“是啊，難但正確的事。”
雨停了，月亮從雲層後探出頭來，灑下清冷的光。巷子深處傳來琵琶聲，咿咿呀呀，唱着一首古老的江南小調。
“那我先走了。”周雨眠說。
“好，路上小心。”
周雨眠轉身，走進巷子深處。林見清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們都沒有說再見，但心裏都知道，很快會再見。
在這個雨後的夜晚，在這個古老的城市裏，兩個孤獨的靈魂，因爲理解而靠近，因爲靠近而溫暖。
林見清來到沈未晴的工作室時，已經晚上九點。工作室的燈還亮着，透過窗戶，能看見沈未晴伏案作畫的背影。
他敲了敲門。
“請進。”沈未晴的聲音傳來。
林見清推門進去，工作室裏彌漫着鬆節油和顏料的味道。牆上貼滿了草圖，桌上攤着畫稿，地上散落着畫筆和顏料管。沈未晴坐在畫架前，正對着一幅未完成的畫發呆。
畫的是夜晚的西湖，水面倒映着燈光，像碎了一池的星星。一個女孩的背影站在湖邊，仰頭看着天空。整幅畫的色調是深藍和紫色，有種夢幻般的美。
“真美。”林見清由衷地說。
沈未晴回頭，看見是他，笑了：“你怎麼來了？吃飯了嗎？”
“吃了，和雨眠一起。”林見清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在畫新系列？”
“嗯，給‘觀止’畫廊的。”沈未晴放下畫筆，“但我卡住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林見清看着畫，想了想：“缺了點真實。”
“真實？”
“對。”林見清指着畫中的女孩，“她太美了，美得不真實。真實的夜晚，真實的湖邊，真實的人，應該有些瑕疵——頭發被風吹亂，衣服有些皺，眼神裏有疲憊，也有希望。”
沈未晴若有所思：“你是說，我畫得太完美了？”
“不是完美不好，但‘破碎與重生’這個主題，需要一些不完美。”林見清說，“就像我們的展覽，那些破碎的畫反而比完整的更打動人。”
沈未晴盯着畫看了很久，忽然拿起刮刀，在畫布上刮了幾道。顏料被刮掉，露出下面的底色，像傷疤，像裂痕。
“這樣呢？”她問。
林見清看着那幾道刮痕，它們破壞了畫面的完美，但讓畫面有了呼吸，有了生命。
“很好。”他說，“現在它真實了。”
沈未晴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謝謝你，見清。你總能一針見血。”
“因爲我也在學。”林見清說，“學接受不完美，學在不完美中尋找美。”
工作室裏安靜下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聲。沈未晴倒了杯水給林見清，在他對面坐下。
“你來找我，不只是爲了看畫吧？”她問。
林見清從包裏拿出兩份文件，放在桌上：“一份是初心資本的投資協議，一份是獨家授權協議。你先看看。”
沈未晴拿起文件，一頁頁翻看。她的表情從好奇變成認真，從認真變成凝重。看完後，她放下文件，久久沒有說話。
“你怎麼想？”林見清問。
“我需要錢。”沈未晴直白地說，“奶奶的藥不能停，工作室的租金要交，顏料畫紙要買。‘觀止’畫廊的邀請雖然榮耀，但不能立刻變現。而這份協議，”她指着獨家授權協議，“可以給我穩定的收入。”
“但也會限制你的自由。”林見清說，“未來三年，你的作品要優先授權給我們。如果你有更好的機會，可能會錯過。”
“我知道。”沈未晴看着窗外，“見清，你說過，妥協和堅持可以並存。那我現在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林見清誠實地說，“我只能告訴你利弊，不能替你做決定。但我想說的是，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你。”
沈未晴轉過頭，看着他：“如果我籤了，你會失望嗎？覺得我向商業低頭了？”
“不會。”林見清搖頭，“真正的低頭是放棄創作。而你，無論籤不籤這份協議，都會繼續畫畫，對嗎？”
“對。”沈未晴毫不猶豫，“不畫畫，我活着沒意思。”
“那就夠了。”林見清微笑，“只要你還畫，只要你還是沈未晴，就沒有什麼能改變你。”
沈未晴的眼淚掉下來，砸在桌面上。“謝謝你，見清。真的，謝謝你。”
“別謝我，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林見清遞給她紙巾，“如果你決定籤，我們就一起把‘西湖雨記’做大。如果你決定不籤，我們就換一種方式合作。無論如何，我們都是朋友，都是合作夥伴。”
沈未晴擦幹眼淚，重新拿起那份獨家協議。她的手指拂過紙張，像在撫摸一件珍貴的瓷器。
“我籤。”她說，“但我有個條件。”
“你說。”
“協議裏要加上一條：如果我的創作方向與公司的商業需求產生沖突，我有權拒絕。我不是公司的雇員，我是合作藝術家，我的創作自主權必須得到尊重。”
林見清笑了：“這一條本來就有。你看第三頁，第十五款。”
沈未晴翻到第三頁，果然看到了類似的條款。她臉一紅：“我……我剛才太緊張，沒仔細看。”
“所以，你同意了？”林見清問。
“同意了。”沈未晴拿起筆，在協議上籤下自己的名字。字跡娟秀，但很堅定。
林見清也籤了字。兩份協議，一人一份。
“合作愉快。”他伸出手。
“合作愉快。”沈未晴握住他的手，笑了，眼裏還有淚光，但笑容很燦爛。
窗外，雨徹底停了。月亮完全露出來，皎潔如銀盤。工作室裏，燈光溫暖，兩個剛籤下合作協議的人，像完成了一場莊嚴的儀式。
儀式之後，是新的開始。有忐忑，有期待，有未知的挑戰，也有無限的希望。
就像雨後的杭州，洗淨鉛華，煥然一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