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燈火，通明至深夜。
康熙帝端坐在御案後，那面來自三百年後的、印着“MADE IN CHINA”字樣的黑色塑料片（實爲某兒童玩具的殘件），被小心地置於明黃色的錦緞之上，在燭火映照下，邊緣流轉着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冷硬的光澤。胤禛與胤祥垂手立於下首，屏息凝神，等待着雷霆雨露。
殿內靜謐，唯有西洋自鳴鍾的指針，發出規律而清晰的“咔噠”聲，每一響都敲在人心上。
康熙的手指，緩緩撫過塑料片光滑的表面，那觸感冰涼而陌生。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幾個扭曲的、如同蚯蚓爬行般的字符上。“MADE IN CHINA”——他自然不認得，但這排列的規整與奇異，本身就透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非我族類”的氣息。這絕非已知的任何文字，甚至與他所接觸過的西洋拉丁字母也大相徑庭。薩滿那句“非人間之象，非吾輩所能及也”，如同鬼魅的低語，再次縈繞心頭。
“查。”良久，康熙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帝王獨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粘杆處的人，全部撒出去。不必拘泥於京城，直隸、山東、乃至南邊幾省，凡有巧匠異人，凡有語涉怪力亂神、時空挪移之傳聞軼事，無論僧道巫覡、江湖術士、乃至西洋傳教士，皆需細細查訪，記錄在案，速速報與朕知。”
“嗻！”陰影中，有人低聲應諾，隨即隱去，仿佛從未存在。
康熙的目光轉向胤禛，燭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老四。”
“兒臣在。”胤禛上前半步，躬身應道。
“弘暉所居院落，即日起封閉，除每日灑掃之指定人手，任何人不得擅入。一應器物陳設，乃至當日抓周所用之物，皆需保持原樣，不得挪動分毫。”康熙的指令清晰而冰冷，“你府中內外，須得外鬆內緊。對外，弘暉仍是‘急病靜養’。對內，”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胤禛蒼白的臉，“你需穩住。烏拉那拉氏那裏，好生寬慰，莫要再出紕漏。”
“兒臣……遵旨。”胤禛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明白，皇阿瑪這是在布一張更大的網，同時也在告誡他，無論內心如何煎熬，必須維持表面的平靜。天家無小事，皇孫的離奇失蹤若處理不當，足以掀起驚濤駭浪。
“胤祥。”康熙又看向十三阿哥。
“兒臣在！”
“你心思活絡，結交甚廣。明面上，繼續協助你四哥尋訪。暗地裏，多留意市井奇談、江湖異聞，尤其是與‘憑空消失’、‘異界’、‘金光’相關的說法，無論多麼荒誕不經，皆需報來。”康熙的語氣裏，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探尋意味。這位以務實著稱的帝王，此刻也不得不將目光投向那些他平素並不在意的、玄之又玄的領域。
“兒臣明白！”胤祥精神一振，感覺到肩上的重任，更感受到皇阿瑪對此事的重視已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此事，”康熙最後總結，目光掃過兩個兒子，也掃過御案上那詭異的薄片，“關乎天家血脈，更關乎……一些朕也未曾深想的領域。爾等需慎之又慎，若有進展，不論何時，即刻稟報，不得有誤。”
“兒臣遵旨！”
退出乾清宮，夜風凜冽。胤祥裹緊了披風，低聲道：“四哥，皇阿瑪這是……信了那薩滿的話，也信了此物非凡？”
胤禛望着紫禁城上空那輪被薄雲遮掩、顯得朦朧而神秘的冷月，緩緩道：“皇阿瑪信的，是證據，是排除所有可能後剩下的唯一不可能。薩滿之言、此物之奇，加上暉兒消失的方式，皆是證據。”他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如今，這唯一的‘不可能’，便是線索。無論如何，方向總比沒有方向好。”
兄弟二人踏着月色，身影沒入重重宮牆的陰影之中。他們都知道，從這一刻起，尋找弘暉，已不僅僅是一個父親、一個叔叔的執着，更是一場由帝國最高權力直接主導的、隱秘而廣泛的調查。
同一片月光（或者說，是同一顆星球反射的太陽光），也照在三百多年後那棟普通的居民樓上。
弘暉在陌生的床上醒來，又一次經歷了短暫的迷茫和恐懼。但孩子驚人的適應能力開始顯現。當林婉端着熱牛奶和煎成小熊形狀的雞蛋走進來時，他已經能揉着眼睛，小聲地說“阿姨早”，而不是像前兩日那樣驚醒後哭泣。
早餐時，他對陳明手裏那個“薄薄的、會發光的板子”（手機）產生了濃厚興趣，尤其是看到陳明用手指在上面劃來劃去，就有圖像和聲音出來。
“叔叔，這個也是‘戲台子’嗎？裏面的人好小。”他咬着面包，含糊地問。
陳明笑着搖頭：“這個叫手機，嗯……可以把它當成一個……很厲害的、能裝下很多戲台子、很多書、還能跟很遠的人說話的小盒子。”他試着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解釋。
弘暉似懂非懂，但眼睛亮晶晶的：“能跟很遠的人說話？能跟……能跟阿瑪說話嗎？”
林婉正在給他倒牛奶的手微微一頓。陳明也愣了一下，隨即溫和地解釋：“現在……還不能。要跟特定的人說話，需要知道……嗯，需要知道一種特別的‘號碼’，就像每間房子都有自己的門牌一樣。我們不知道你阿瑪的‘號碼’。”
弘暉的眼神黯淡下去，低下頭，默默啃着面包。
林婉連忙岔開話題，拿出新買的兒童繪本，指着上面的圖畫：“暉暉看，這是什麼？”
“貓。”弘暉認得。
“這個呢？”
“狗。”
“這個呢？”
“……大老鼠？”弘暉看着繪本上誇張的卡通老鼠，有些不確定。
林婉被他逗笑了：“是老鼠，不過畫得胖乎乎的。暉暉真聰明，認識好多小動物呢。”她發現弘暉的啓蒙程度確實不錯，常見的動物、簡單的漢字（如日、月、山、水、人、口等）都認識，說話也比同齡孩子更清晰有條理，只是帶着一種獨特的文雅口吻。
上午，林婉帶着弘暉去附近的超市采購。這是弘暉第一次進入如此龐大、明亮、物品堆積如山的室內空間。他緊緊拉着林婉的手，眼睛卻不夠用了。高高的貨架上琳琅滿目的商品，穿着統一服裝走來走去的“夥計”（售貨員），推着輪子車走來走去的“客人”，還有頭頂明亮得刺眼的無數盞“小太陽”（日光燈），都讓他既驚奇又有些畏縮。
尤其是當他走到冷藏櫃前，看到櫃子裏整整齊齊擺放着的、冒着白氣的飲料和酸奶時，他驚訝地指着：“阿姨，那裏好冷！爲什麼把水放在冰窖裏賣？”在他的認知裏，只有冰窖才會這麼冷。
林婉耐心解釋：“這不是冰窖，這個是‘冰箱’，哦，是超市裏的大冰箱，裏面是冷的，爲了讓吃的東西保持新鮮，不會壞掉。”她拿了一小瓶兒童酸奶，“暉暉想嚐嚐這個嗎？酸酸甜甜的。”
弘暉看着那個畫着卡通奶牛的小瓶子，點了點頭。
結賬時，收銀員掃描商品條形碼發出的“嘀”聲，又讓弘暉嚇了一跳，直往林婉身後躲。林婉一邊安撫他，一邊用手機付款。弘暉看到林婉只是用那個“發光的板子”對着一個黑色的方塊照了照，就說“付好錢了”，更是瞪大了眼睛，覺得這個“板子”簡直比皇瑪法的玉璽還要厲害。
下午，陳明嚐試用更系統的方法與弘暉溝通。他拿來一張中國地圖（兒童版），指着北京的位置：“暉暉，你看，這裏就是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叫北京。”
弘暉看着地圖上五顏六色的圖案，困惑地搖頭：“不對，北京不是這樣的。北京有皇城，有紫禁城，有好多胡同和四合院，沒有這麼多……顏色的塊塊。”
陳明和林婉心中了然。他認知中的北京，是三百年前的北京。陳明又拿出手機，搜出一些清朝北京城的老地圖和繪畫圖片給弘暉看：“那你看，是這樣的嗎？”
弘暉看到那些古畫和地圖，眼睛頓時亮了，小手指着紫禁城的位置：“這裏！皇瑪法住這裏！暉兒跟阿瑪進去過！好大！有好多房子，黃黃的屋頂！”他又指着什刹海、鼓樓等地方，雖然表述稚嫩，但方位大致不錯。
這下，連最後一絲懷疑也煙消雲散了。這個孩子，對清朝北京城的了解，絕非從書本或電視劇中能學來如此細致真切。
晚飯後，弘暉抱着他的棗木小馬和毛絨小熊，坐在地毯上玩積木。林婉在廚房收拾，陳明在書房查閱資料，試圖尋找關於“時空穿越”哪怕最微末的理論或傳說線索，但大多歸於科幻或志怪，於事無補。
弘暉搭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房子”，覺得不像，又推倒重來。反復幾次後，他有些氣餒，無意識地將棗木小馬放在一堆積木旁邊，自己抱着膝蓋發呆，又開始想念阿瑪額娘和李嬤嬤了。
想着想着，眼眶就紅了。他拿起棗木小馬，把臉貼在馬頭上，小聲嘟囔：“小馬小馬，你知道嗎，暉兒想回家……這裏有好吃的，有亮亮的燈，有會自己跑的車，阿姨和叔叔也對暉兒好……可是暉兒還是想回家，想皇瑪法，想阿瑪額娘……”
就在這時，被他體溫和眼淚浸潤的棗木小馬，馬腹處那道天然的木紋，再次極其輕微地溫熱了一下。
這一次，比昨晚林婉觸碰時更明顯一些。仿佛沉睡的器物，被孩子純粹而強烈的思念之情，稍稍喚醒了一絲絲極其微弱的漣漪。
弘暉自己似乎也感覺到了，他愣了一下，把木馬拿開一點，疑惑地看着。木馬還是那個木馬，安安靜靜。
“小馬，你剛才是熱了一下嗎？”他天真地問。
當然不會有回答。
但坐在書房電腦前的陳明，忽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輕微的心悸，仿佛空氣中有什麼極其細微的東西被撥動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向客廳的方向，一切如常，只有弘暉小小的背影和堆積木的輕微聲響。
他搖搖頭，以爲是連日精神緊張導致的錯覺，繼續埋頭於浩如煙海的網絡信息之中。
夜色漸深。清朝的京城，粘杆處的暗探如同無聲的蝙蝠，融入市井街巷，開始搜尋一切可能與“異象”、“奇物”相關的蛛絲馬跡。而現代的北京，公寓裏溫暖安靜，一個來自古代的孩童，懷抱着他與過去世界唯一的、似乎隱藏着秘密的聯結物，沉入夢鄉。他的夢中，是否有金光再次亮起？無人知曉。
只有那匹棗木小馬，在床頭櫃上，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馬腹處的木紋，似乎比白日裏更瑩潤了一分，微不可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