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米白色亞麻窗簾的縫隙，斜斜地照在弘暉的眼皮上。
他迷迷糊糊地動了動，小手習慣性地在身邊摸索，想抓住額娘寢衣柔軟的袖子，或者李嬤嬤溫暖的胳膊。觸手所及，卻是陌生的、印着小兔子圖案的棉質布料，和一片空曠的冰涼。
弘暉一下子清醒了，猛地坐起身。
不是他熟悉的拔步床，沒有垂下的錦帳，沒有床角掛着的那只香囊。眼前是一個小小的、牆壁刷成淡藍色的房間，牆上貼着會動的畫——昨夜那個會發光的小盒子（夜燈）關了，但牆上那些星星月亮的圖案還在幽幽地發着光。旁邊有張桌子，上面擺着幾個他叫不出名字的、顏色鮮豔的方塊（積木）。空氣裏有種清新的、淡淡的香味，不是檀香，也不是熏香。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抓周、金光、奇怪的鐵馬、高高的會發光的房子、溫柔的林阿姨、戴水晶片的陳叔叔、會自己流水的“銀管子”、甜甜的“牛乳”和軟軟的“面包”……還有，回不去的家。
“嗚……”委屈和後怕瞬間淹沒了三歲孩童的心。弘暉抱着膝蓋，把臉埋進去，小聲地抽泣起來。他想阿瑪，想額娘，想李嬤嬤，想府裏一切熟悉的人和物。這裏再好再奇怪，也不是他的家。
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林婉探頭進來，見弘暉醒了，正縮成一小團啜泣，心裏一酸，連忙推門進來。
“暉暉醒了？是不是做噩夢了？”林婉在床邊坐下，聲音放得極柔。她伸手想摸摸孩子的頭，弘暉卻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抬起淚眼朦朧的小臉，警惕又依賴地看着她。
林婉的手停在半空，隨即自然地收回，從床頭櫃上拿起一個巴掌大的、毛茸茸的玩偶小熊：“你看，這是阿姨昨晚給你找來作伴的小熊，喜歡嗎？”
弘暉的注意力被轉移了一些，他盯着那只憨態可掬的棕色小熊，抽噎着問：“它……它是布老虎嗎？怎麼長得不一樣？”
“它叫小熊，和布老虎一樣，都是好朋友。”林婉把小熊遞過去。弘暉猶豫了一下，伸出小手接過，摸了摸小熊毛茸茸的耳朵，觸感柔軟，和布老虎的緞面很不一樣。
“小熊也找不到家了嗎？”他悶悶地問，把小熊抱在懷裏，仿佛找到了同病相憐的夥伴。
林婉心裏更難受了，柔聲道：“小熊的家就在這裏呀，以後它陪着暉暉。阿姨和叔叔也會陪着暉暉，直到……直到找到暉暉自己的家，好不好？”
弘暉沒說話，只是把小熊抱得更緊了些。
早餐是熱牛奶、煎得金黃的荷包蛋和烤得鬆軟的面包片。弘暉被抱到餐桌前的高腳兒童椅上，對椅子能升降、還有安全帶這件事又驚奇了一番。他拿着林婉給的兒童塑料叉子，笨拙地戳着盤子裏的煎蛋，蛋黃流出來，他嚇了一跳，隨即在林婉的示範下，小心翼翼地把蛋黃和蛋白一起送進嘴裏，眼睛微微亮了亮。
“好吃嗎？”陳明問，他今天特意請了假。
弘暉點點頭，又咬了一口塗了果醬的面包，含糊地說：“甜。和……和御膳房做的玫瑰糖餅不一樣，軟軟的。”
御膳房。陳明和林婉再次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孩子提起這些詞太自然了。
吃完飯，林婉拿出昨晚就準備好的幾套新買的兒童衣服，想給弘暉換上。弘暉卻死死抓着自己那身已經有些髒污的寶藍色小袍子，不肯鬆手：“這是額娘給暉兒做的！暉兒要穿這個！”
“這套衣服髒了，阿姨幫你洗幹淨，曬幹了再穿，好不好？”林婉耐心地哄着，“你看，這些新衣服也很軟，很舒服，還有小汽車圖案呢。”她拿起一件印着卡通小汽車的連體衛衣。
弘暉看着那鮮豔的顏色和古怪的圖案（小汽車），有點好奇，又有點猶豫。最終，在答應保留他的舊衣服並且洗幹淨的前提下，弘暉才勉強同意換上那套淺灰色的兒童運動服。當林婉幫他拉上拉鏈時，他對這個“一拉就合上”的“金屬齒”研究了半天。
白天，林婉和陳明試圖用各種方式，從弘暉口中了解更多信息，或者尋找可能送他回去的線索，但都徒勞無功。弘暉只能反復描述“抓周時有金光”、“醒來就在奇怪的路邊”，對於如何觸發、如何回去，一概不知。他大部分時間都抱着小熊和小木馬，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着窗外發呆，或者對家裏的一切充滿好奇和些許畏懼。
他看到陳明用“會發光的板子”（手機）和別人“隔空說話”，驚訝地張大了嘴。看到林婉打開“會自己出風的鐵盒子”（空調），涼風吹出來時，他驚喜地跑過去，張開手臂感受。看到“黑鏡子”（電視）裏突然出現會動會說話的人時，他嚇得躲到了沙發後面，好久才被林婉哄出來，然後便對電視產生了巨大的好奇，特別是看到播放古裝劇時，他會指着裏面的人物說：“他們的衣服不對！帽子也不對！”
最讓林婉和陳明心驚的是，當電視裏偶然播放到關於清朝的紀錄片，出現紫禁城的畫面時，弘暉突然指着屏幕，興奮地喊：“那裏！那裏是皇瑪法住的地方！暉兒去過！有大大的宮殿！”
兩人徹底沉默了。他們打開電腦，搜索“愛新覺羅·弘暉”。詞條清晰地顯示：康熙帝孫，雍正帝長子，生於康熙三十六年，殤於康熙四十三年，年僅八歲。生母烏拉那拉氏。配有一張模糊的古代畫像，雖不清晰，但那眉眼輪廓，與眼前這個抱着小熊、眼巴巴望着電視的孩子，竟真有幾分神似。
“康熙三十九年……現在是康熙三十九年……”陳明盯着屏幕，喃喃自語，“如果……如果他真的是那個弘暉，那麼歷史上，他起碼還能再活四年。可他現在在這裏……”
“也許正因爲他在‘這裏’，所以歷史上的他，才會在四年後‘殤逝’？”林婉提出一個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時空錯亂了？他本該在那個時候……但現在出現在了這裏？”
這個想法讓兩人都感到一陣寒意。他們看着懵懂不知、正在試圖用遙控器換台的弘暉，心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同情、憐憫、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隱隱的敬畏。
他們決定，在弄清楚真相或找到送他回去的方法前，盡力照顧好這個可能來自三百多年前的小客人。林婉開始有意識地教他一些基本的現代生活常識，比如如何開關水龍頭、如何使用馬桶、哪些東西不能碰（插座、刀具）。弘暉學得很快，但每次學會一樣新東西，比如成功按下抽水馬桶的按鈕，看着水流旋轉着消失，他都會露出一種混合着驚奇和成就感的笑容，那笑容純淨得讓人心疼。
陳明則開始暗中查閱更多關於康雍時期的資料，尤其是胤禛及其子嗣的記載，試圖找到任何可能與“穿越”相關的離奇記錄或民間傳說，但一無所獲。
日子一天天過去，弘暉漸漸適應了公寓裏的生活，雖然夜裏偶爾還是會哭着找額娘，但白天在林婉的耐心陪伴下，已經能抱着小熊在客廳裏玩一會兒積木，或者看着動畫片咯咯笑。他甚至學會了用簡單的詞語表達需求：“阿姨，暉兒渴。”“叔叔，那個，亮亮的，是什麼？”
然而，那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疏離感，以及深入骨髓的思家之情，始終籠罩着他。他常常抱着小木馬，坐在窗邊的地毯上，望着樓下川流不息的車流和遠處的高樓大廈，一看就是好久，小小的背影顯得格外孤單。
林婉和陳明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多久，也不知道這個孩子的未來究竟在何方。他們只是盡可能地，在這個光怪陸離的現代都市，爲他營造一個小小的、安全的港灣。
與此同時，三百多年前的北京城，雍親王府內的氣氛，卻比臘月的冰窖還要寒冷凝固。
薩滿太太那句“非人間之象”、“魂燈未滅但歸來無期”的判詞，像一道沉重的枷鎖，套在了每個人的心上。搜尋早已從明面轉爲暗地，九門提督衙門、步軍統領衙門甚至順天府的人手都撤了回去，只留雍親王府自己的人，在京畿周邊像篦子一樣悄悄梳理，卻依舊音訊全無。
胤禛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已經整整兩天兩夜。送進去的飯菜原封不動地端出來，只有濃茶一壺接一壺地消耗。他反復看着那頂弘暉失蹤時留下的小帽子，摩挲着上面細膩的刺繡和溫潤的東珠，眼底布滿血絲，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整個人瘦削了一圈，那股陰鬱冰冷的氣息，讓所有靠近書房的人都不寒而栗。
烏拉那拉氏病倒了，高燒不退，夢中囈語不斷，喊着“暉兒”。太醫來了幾撥，湯藥灌下去，人也只是昏昏沉沉，不見大好。府裏上下籠罩在一片慘淡愁雲之中，人人屏息凝神，生怕觸了主子黴頭。
康熙皇帝在事發次日便知曉了詳情。勃然大怒之餘，更是驚疑不定。他嚴令知情者封口，對外只稱弘暉阿哥急病，需要靜養，不見外客。同時，暗地裏加派了粘杆處的人手，一方面協助胤禛秘密尋訪，另一方面也在暗中調查，是否有術士妖人作祟，或是……政敵用了什麼駭人聽聞的手段。
然而，所有的調查都石沉大海。弘暉就像一滴水匯入了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留下。只有薩滿那玄之又玄的判詞，像幽靈般在知情者心頭徘徊。
第三天傍晚，夕陽如血，染紅了書房窗櫺。
胤禛依舊坐在那張黃花梨木書案後，手裏捏着那頂小帽子，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逐漸暗淡的天色。蘇培盛端着新沏的茶，戰戰兢兢地走進來，放下茶盞，欲言又止。
“說。”胤禛的聲音沙啞幹澀。
“爺……十三爺來了，在院外候着，說……說有要事稟告。”蘇培盛低聲道。
胤禛眼珠動了動，半晌，才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胤祥快步走進來，臉上帶着連日奔波的疲憊，但眼神裏卻有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和……難以置信的困惑。
“四哥！”他顧不上行禮，壓低了聲音，語速極快，“有線索了！但……但這線索，邪門得很！”
胤禛猛地抬頭，目光如電：“講！”
“我手下有個包衣奴才，家裏是祖傳的古董掮客，眼力很毒。我讓他暗中留意京城及周邊當鋪、黑市，看是否有突然出現的、來歷不明又價值不菲的孩童物件或衣物。”胤祥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就在一個時辰前，他急匆匆來報，說在崇文門外一家不起眼的當鋪裏，發現了一件絕不可能的玩意兒！”
“是什麼？”胤禛的心提了起來。
胤祥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手帕包着的東西，層層打開，放到書案上。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邊緣光滑的“琉璃片”。但又不是尋常琉璃。它極其纖薄，一面漆黑，另一面卻光可鑑人，甚至能清晰地映出胤禛此刻憔悴的面容。更奇的是，這“琉璃片”入手溫潤，不似玉石冰涼，材質非金非玉非石，胤禛從未見過。
“這是何物？”胤禛蹙眉。
“四哥，你再細看這漆黑的一面。”胤祥的聲音有些發顫。
胤禛聞言，將那片“琉璃”翻到黑色那面，湊到窗邊剩餘的天光下仔細審視。只見那漆黑平滑的表面上，赫然印着一個極其清晰、栩栩如生的小小圖案——那是一個咧着嘴笑的、黃色圓圈臉，腦袋兩側各有一個半圓的、像是耳朵的東西，造型古怪滑稽，絕非已知的任何紋樣。
而在這個古怪圖案的右下角，還有幾個極其微小、但筆畫清晰的字跡。胤禛凝神辨認，那是三個他從未見過、結構奇特的文字：
“MADE IN CHIN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