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時間,在縫紉機的噠噠聲和剪刀裁剪布料的“咔嚓”聲裏,像流水一樣過去了。
秋去冬來,窗外的槐樹枝條變得光禿禿的,清晨的院子裏開始結一層薄薄的霜。
文曉曉在“上海時裝”胡姐的鋪子裏,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簡單的修修改改、鎖邊熨燙早已不在話下,現在也能照着胡姐畫好的紙樣,獨立完成一些款式不算復雜的成衣。
她的手穩,心細,肯琢磨,同樣的活兒做得比別人更妥帖。
胡姐看在眼裏,年底的時候,正式告訴她:“曉曉,從下個月起,你做的活兒,按件算錢。做得多,掙得多。雖然比不上老師傅,但好歹是個進項。”
計件工資,這意味着她不再是純粹打雜的學徒了。
文曉曉捏着胡姐遞給她的第一個月工錢——八十七塊五毛,雖然不多,但每一分都是自己一針一線踏踏實實掙來的。
她把錢仔細地用手帕包好,揣進貼身的衣兜裏,感覺那塊地方沉甸甸的,又暖烘烘的。
胡姐一邊給一位顧客量尺寸,一邊對她說:“想成爲好裁縫,沒別的竅門,就是多看、多練、多琢磨。前期啊,就是得‘扔’布料。好料子裁壞了,心疼,可經驗就是從這些心疼裏來的。拆了改,改了拆,線頭布屑堆成山,手藝也就磨出來了。”
文曉曉把這話記在心裏。
她不再只滿足於做簡單的衣服,開始偷偷觀察胡姐做那些要求更高的活兒,比如毛料褲子,比如……西裝。
胡姐說過,做一套合體的西裝,工錢能頂好幾件普通衣服,但那也是最考驗功夫的
文曉曉心裏動了念頭。
趙慶達徹底不回家了。
一開始是十天半月,後來是一個月,到現在,入冬以後,他已經快兩個月沒踏進四合院的門了。
偶爾李玉谷實在擔心,去站點找,總能看見他和那個叫王娟的女人黏在一起,眉來眼去,儼然一對正經夫妻。
李玉谷罵過,哭過,甚至當着衆人的面揪着趙慶達的耳朵把他拖回來過,可沒兩天,他又走了,變本加厲。
“這個孽障!他是要把這個家徹底丟了啊!”李玉谷氣得心口疼,對着文曉曉哭訴,“曉曉,媽對不住你,沒管教好這個畜生……”
文曉曉只是默默地遞上一杯熱水,臉上沒什麼表情。
傷心嗎?好像早就傷透了,只剩下麻木。
憤怒嗎?有的,但更多是對自己曾經愚蠢期待的憤怒。
現在,她沒力氣也沒心思再去爲趙慶達耗費情緒。
他不回來,這個家反而清靜。
她只想抓住手裏這點好不容易掙來的光亮——她的縫紉手藝,她那份計件的工錢,她藏在心底、還沒成型的、關於未來的模糊念頭。
胡姐的話在耳邊回響:“做西裝掙錢。” 她偷偷買回一塊藏青色的毛料,質地厚實,顏色沉穩,花了她將近半個月的工資。
布料就壓在箱底,她沒事就拿出來摸摸,對着光看看紋理,腦子裏反復琢磨西裝的肩線、腰身、駁頭該怎麼處理。
可給誰做呢?練手,總得有個活人當樣子。
趙慶達?切,他不配。
文曉曉想到這個名字心裏就一陣膈應。
她哥?倒是個合適的人選,身材和趙飛差不多,可遠在外地打工,一年半載也回不來一次。
思來想去,眼下最合適的人,竟然只有趙飛。
他身材高大勻稱,肩寬背厚,正是穿西裝能撐起來的樣子。
而且……文曉曉心裏某個角落,隱隱覺得,如果這第一套正經西裝能給他做,似乎……也挺好。
這個念頭讓她臉頰微微發燙,趕緊壓了下去。
這天晚上,文曉曉照例做了飯。
李玉谷心事重重,吃了沒幾口,就帶着寫完作業的趙一迪去西廂房看電視了,想用電視裏的熱鬧驅散心裏的憋悶。
堂屋裏只剩下趙飛和文曉曉。
趙飛似乎也習慣了這種安靜,默默吃着飯。他最近清瘦了些,下頜線更加分明,但眉宇間的沉穩和偶爾流露出的疲憊,讓他有種不同於趙慶達那種浮浪的氣質。
文曉曉收拾碗筷的動作慢了下來,她躊躇再三,趁着舀湯的間隙,輕聲開口:“大哥,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
趙飛抬起頭:“你說。”
“我……我想學着做西裝,買了塊料子。”文曉曉有些不好意思,手指無意識地絞着圍裙邊,“可不知道做成啥樣合身,胡姐說,得先有個尺寸樣子……能不能……請你幫我個忙,讓我量量尺寸?就……就當給我當個樣子。”
她說完,臉頰已經紅了一片,不敢看趙飛的眼睛,低頭盯着自己的碗。
趙飛愣了一下。量尺寸?意味着她會拿着軟尺,靠近他,在他身上比劃……這個認知讓他心跳漏了一拍,喉嚨有些發幹。
他看着她低垂的、泛着紅暈的側臉,還有那微微顫抖的睫毛,拒絕的話在嘴邊轉了一圈,卻變成了一個簡單的:“行。”
文曉曉鬆了口氣,心裏卻更慌亂了:“那……等會兒吃完飯,我在堂屋等你。”
收拾好廚房,文曉曉把堂屋的燈拉亮,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軟尺、畫粉和小本子,心髒在胸腔裏咚咚直跳。
趙飛洗了把臉進來,脫掉了厚重的棉外衣,只穿着一件深色的舊毛衣,更顯得肩寬腰窄。
“怎麼量?”他站在屋子中央,身體有些僵硬。
“你……你站着別動就行。”文曉曉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專業些。
她先量肩寬,軟尺繞過他寬闊的肩膀,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毛衣下的身體,隔着厚厚的毛衣,依然能感覺到其下結實的肌肉線條和溫熱的體溫。
她的手指微微發抖。
然後是胸圍。
她需要將軟尺從他背後繞到胸前。
這個姿勢幾乎像是她從背後環抱住他。她的手臂輕輕環過他的身體,鼻尖距離他的後背只有幾寸,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豬場的、但並不難聞的煙火氣。
她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幸好站在他背後,他看不見。
趙飛的身體繃得像塊石頭。
女性柔軟的手臂環過他的胸膛,溫熱的氣息似有似無地拂過他的後頸,還有她身上傳來的、淡淡的雪花膏香氣……這一切都讓他渾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往某個地方涌去。
他屏住呼吸,拼命克制着身體的本能反應,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接下來是腰圍、袖長、衣長……每一次軟尺的纏繞,每一次指尖不經意的觸碰,都像帶着細小的電流,在兩人之間無聲地噼啪作響。
堂屋裏安靜得可怕,只有軟尺拉動的細微聲響和兩人都有些粗重壓抑的呼吸。
量到褲長時,需要從腰際量到腳踝。
文曉曉蹲下身,軟尺沿着他的腿側向下。這個角度和姿勢,讓某個因爲主人極力克制卻依然悄然發生變化的部位,在她低垂的視線裏無可避免地變得明顯起來。
文曉曉的手猛地一頓,整個人像被燙到一樣僵住了。
她臉上血色瞬間褪去,又立刻涌上更深的紅潮,連耳根和脖頸都染上了緋色。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棉褲布料,腦子一片空白,手裏的軟尺和畫粉差點拿不住。
趙飛也察覺到了她的僵硬和停頓,他瞬間明白了原因,巨大的窘迫和羞恥感像海嘯般淹沒了他。
他猛地後退一步,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量……量好了吧?我……我先回屋了!”
說完,他像逃避什麼洪水猛獸一樣,轉身大步沖出了堂屋,幾乎是撞開了自己主屋的門,又砰地一聲死死關上。
文曉曉還保持着半蹲的姿勢,過了好幾秒,才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站起來。
腿有些發軟。她走到桌邊,扶住冰涼的桌沿,臉上火辣辣的,心還在狂跳。
剛才那一幕……她看見了。她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少女,她明白那意味着什麼。
可是……這算什麼?他是趙慶達的堂哥,是她的大伯哥啊!
混亂、尷尬、一絲隱秘的難堪,還有心底深處連自己都不敢去觸碰辨別的、一絲極其微弱的悸動,交織在一起,讓她心亂如麻。
她不知道該怎麼想,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最終,她只是默默地收拾起軟尺和畫粉,拿起小本子——上面還殘留着他方才奪走時手指的溫度和力道。
她看着那些歪歪扭扭、尚未完成的尺寸數字,長長地、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將本子合上,緊緊攥在手裏。
堂屋的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單地映在牆上。
窗外的冬夜,寒風呼嘯而過。東廂房裏,那台縫紉機靜靜地立在角落,等待着它的主人,去將一塊冰冷的布料,裁剪縫制成一件帶着體溫和無數復雜心事的衣裳。
而它的主人,此刻卻心緒紛亂,站在這一室的寂靜和尷尬裏,不知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