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房的鼾聲像拉破風箱似的傳出來,在靜夜裏格外刺耳。
趙飛站在冰涼的月光裏,腳下像生了根。
他就這麼等着,豎起耳朵,盼着那鼾聲能停,盼着門能再打開,盼着趙慶達能罵罵咧咧卻又心急火燎地沖出來——那是他媳婦,剛跑出去,還赤着腳。
可沒有。
鼾聲一起一伏,平穩得甚至帶着點饜足,仿佛剛才那場激烈的撕扯、那記響亮的耳光、女人淒惶的哭泣和奪門而出,都只是一段無關緊要的夢囈。
趙飛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進冰冷的夜色裏。
他扭頭看向西廂房,窗戶黑着,李玉谷大概白天聊累了,睡得沉,沒被驚醒。
整個院子,醒着的仿佛只剩他一個,和天上那輪漠然照着的月亮。
不能這樣。
黑燈瞎火的,她一個年輕女人,能去哪兒?萬一出點什麼事……趙飛不敢再想。
他目光急切地掃過院子,落在東廂房窗台上——那雙淡紫色的塑料涼鞋,一只端正,一只歪着,是文曉曉白天穿的。
他不再猶豫,大步走過去,拿起那雙鞋。
塑料還帶着點白天的溫熱,握在粗糙的手裏,輕飄飄的,卻像有千斤重。
他回自己屋拿了手電筒,推上靠在牆根的自行車,盡量不發出聲音,悄悄出了院門。
街上空蕩蕩的,偶爾有野貓竄過,綠瑩瑩的眼睛一閃。
手電筒的光柱劃破黑暗,照出坑窪的路面和兩旁沉默的房屋。
趙飛騎得不快,眼睛像篩子一樣過濾着每一個角落,心裏像揣了只兔子,咚咚亂跳。
他不知道找到該說什麼,甚至不知道找到好不好,只覺得必須找到,得看見她平安。
文曉曉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
臉上火辣辣的疼已經麻木了,眼淚流幹,喉嚨像堵了團棉花,連抽噎都發不出聲。
父母早逝,大哥遠在南方工地,這座小城,這個四合院,曾經以爲的歸宿,此刻只剩徹骨的寒。
趙慶達那句“不會下蛋的雞”,剝掉了她最後一點體面和念想。
她漫無目的地走着,赤裸的腳底早就被沙土硌得失去知覺,髒污不堪。
不知怎的,走到了城邊那條小河溝旁。
水不深,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暗光,潺潺的水聲在靜夜裏格外清晰。
她看着自己黑乎乎的腳丫,忽然生出一個極簡單的念頭:太髒了,得洗洗。好像把腳洗幹淨,就能把這一晚的污穢和狼狽也洗掉一點點。
她踉蹌着走下緩坡,蹲在水邊,把雙腳浸入冰涼的河水裏。
刺骨的冷激得她一哆嗦,卻也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
就在這時,一道急促的、由遠及近的自行車輪聲猛地扎進寂靜!一道手電光亂晃着掃過來,緊接着是幾乎帶着哭腔的、變了調的嘶吼:“曉曉!別犯傻!!!”
文曉曉還沒反應過來,一只鐵鉗般的手臂就從後面死死箍住了她的腰,巨大的力量將她猛地向後拖離水邊!她嚇得魂飛魄散,本能地掙扎尖叫。
“不能跳!不能跳河!有啥過不去的!慶達混蛋,你也不能想不開啊!”趙飛的聲音抖得厲害,手臂勒得她生疼,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阻止一場慘劇。
“放開我!你放開!”文曉曉拼命扭動,慌亂中回頭,手電光晃過,照亮趙飛那張煞白、布滿汗珠和驚駭的臉。
不是趙慶達。是趙飛大哥。
緊繃的神經和身體陡然一鬆,緊接着,是更洶涌的絕望和委屈。
她腿一軟,如果不是趙飛還抱着,幾乎癱倒在地。
“我……我沒想跳河……”她聲音嘶啞破碎,眼淚毫無預兆地再次奔涌,“我就是……腳太髒了……想洗洗……”
趙飛愣住了,手臂的力道鬆了些,但沒放開。
他喘着粗氣,用手電光上下照了照文曉曉。
她頭發散亂,臉上淚痕交錯,紅腫的指印清晰可見,眼神驚恐渙散,沾滿泥污的腳還溼漉漉的。
確實不像要尋短見的樣子,更像是……丟了魂。
他長長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塊大石頭仿佛挪開了一點,但心尖卻被她這副樣子擰得更疼。
他慢慢鬆開她,卻仍擋在她和水邊之間,像一堵沉默的牆。
“真……就是洗腳?”他不放心,又問了一遍,聲音幹澀。
文曉曉用力點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
趙飛沒再說話,他關掉手電,在朦朧月光下蹲下身。
河邊的石頭冰涼。
他伸出那雙粗糙的、滿是繭子的大手,捧起一掬河水,輕輕澆在她沾滿泥污的腳上。
一下,又一下。冰涼的河水沖刷着污漬,也沖淡了些許夜的粘稠。
他的動作很笨拙,甚至有些僵硬,但異常仔細,連腳趾縫裏的泥沙都用手指小心地拂去。
文曉曉僵在原地,忘了哭,只是怔怔地低頭看着。
月光勾勒出他寬厚的背影和低垂的頭顱。這個男人,養豬場裏說一不二,扛百十斤飼料健步如飛,此刻卻蹲在河邊,給她這個狼狽不堪的兄弟媳婦洗腳。
河水很涼,他的指尖卻帶着一種奇異的溫熱。
趙慶達從來沒這樣過。
他只會嫌她麻煩,嫌她腳涼,嫌她“事兒多”。
這個對比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最後一點強撐的硬殼。
嗚咽聲從喉嚨深處溢出來,不是號啕,而是壓抑的、破碎的悲鳴,比剛才更讓人心酸。
趙飛身體一僵,手裏的動作停了停。
他沒抬頭,也沒說話,只是更快地幫她洗淨雙腳,然後從懷裏摸出那條洗得發白、印着“紅星養豬場”字樣的勞保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幹她腳上的水珠,連腳踝上被草葉劃出的細小血痕都輕輕蘸了蘸。
最後,他拿起那雙一直攥在手裏的塑料涼鞋,一只一只,穩穩地套在她腳上,還摸索着把有點歪的搭扣擺正。
“夜裏水涼,別凍着。”他站起身,聲音低沉沙啞,“回家吧。”
文曉曉說不出話,只是不住地流淚。
趙飛推過自行車,拍了拍後座:“上來,我帶你回去。路黑。”
文曉曉機械地坐上去。
起初,她只是緊緊攥着他後背的襯衫,布料粗糙,被汗浸得微潮。
車子在坑窪的土路上顛簸,猛地一歪,她低呼一聲,身體失去平衡,雙手下意識往前一摟,扶住了他勁瘦的腰。
趙飛渾身猛地一震,背脊瞬間繃直,蹬車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車輪差點打滑。
但他很快穩住了,什麼也沒說,只是更加用力地蹬着車子,脖頸的線條在月光下顯得硬朗。
夜風撲面而來,帶着泥土和莊稼的氣息。文曉曉靠在他汗溼的背上,聽着他沉重而壓抑的呼吸,還有自己漸漸平復下來的心跳。
一路無話,只有車輪碾過路面的沙沙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
回到四合院,東廂房的鼾聲依舊,西廂房也依舊黑暗寂靜。
院子像一口深井,吞沒了剛才外面發生的一切。
趙飛把車停好,轉過身,看着文曉曉。
月光下,她臉上淚痕未幹,紅腫未消,眼神空洞而疲憊。“回去……歇着吧。”他聲音幹澀,想說點什麼安慰,卻覺得任何話都蒼白無力,“把門插好。”
文曉曉點點頭,低不可聞地說了聲:“謝謝大哥。”然後低着頭,快步走向東廂房,輕輕推開門,閃身進去,又輕輕合上。
趙飛站在院子裏,直到聽見裏面傳來微弱的插門閂的聲音,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自己屋。
他躺下,卻毫無睡意,睜着眼看着房梁。
東廂房裏,文曉曉插好門,背靠着冰涼的門板。
炕上,趙慶達四仰八叉,睡得正沉,酒氣混着汗味在狹小的空間裏彌漫。
她走過去,站在炕邊,看着他毫無防備、甚至帶着點饜足的睡臉,胸中那團冰冷的死灰裏,猛地竄起一簇火苗。
她揚起手,用盡全身力氣,“啪”地一聲脆響,狠狠扇在他臉上!
趙慶達在夢中被打得腦袋一偏,含糊地咕噥了一句髒話,不耐煩地撓了撓火辣辣的臉頰,翻了個身,鼾聲再次響起,甚至更響了。
文曉曉站在炕沿,看着這個同床共枕兩年、此刻卻陌生如路人的男人,只覺得一陣徹骨的寒意和虛無。
她沒再哭,也沒再鬧,就那麼和衣躺到炕的另一頭,睜着眼睛,看着糊着舊報紙的頂棚,從濃黑看到灰白,直到天光透亮。
第二天早上,文曉曉照常起來,生火,熬了一鍋小米粥,熥了饅頭,切了鹹菜絲。
趙慶達被飯香勾醒,打着哈欠坐起來,臉上還帶着宿醉的浮腫和幾道新鮮的血檁子。
他看見文曉曉腫着的半邊臉和眼下濃重的青黑,眼神閃躲了一下,沒吭聲,埋頭喝粥吃饅頭。
趙一迪背着書包過來,在文曉曉這邊吃了早飯。
孩子敏感地察覺氣氛不對,看看嬸子,又看看叔叔,乖巧地沒說話,默默吃完走了。
李玉谷端着碗過來添粥,一眼瞥見兒子臉上那幾道刺眼的抓痕,眉頭立刻擰起來:“慶達,你臉咋弄的?跟野貓撓了似的!”
趙慶達頭也不抬,含糊道:“曉曉撓的。”
“什麼?”李玉谷的音調拔高了,轉向正在灶台邊默默刷鍋的文曉曉,“曉曉!你咋下這麼重的手?有啥話不能好好說?”
趙慶達咽下口饅頭,不鹹不淡地補了一句:“我也扇她了。”
李玉谷舉起來想拍文曉曉後背的手,硬生生刹在半空。
她猛地轉回身,一巴掌狠狠拍在趙慶達後腦勺上,聲音帶着怒氣:“你個混賬東西!你打女人?!你長本事了啊趙慶達!她是你媳婦!有什麼事非得動手?啊?”
趙慶達被打得縮脖子,嘟囔着:“誰讓她先跟瘋貓似的撓我……不下蛋還脾氣大……”
“你給我閉嘴!”李玉谷厲聲喝止,手指差點戳到他鼻子上,“這種混賬話也是你能說的?滾去開車!看見你就來氣!”
趙慶達三口兩口扒完飯,抹抹嘴,推上自行車走了,照例在外頭解決午飯。
文曉曉刷完鍋碗,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回到屋裏,門一關,和衣躺倒在炕上,盯着房梁,一動不動。
院子裏,李玉谷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低聲罵了句“不省心的東西”,開始喂雞拾掇菜地。
主屋那邊,趙飛透過窗戶,看着東廂房緊閉的門,心裏像壓了塊浸水的棉花,又沉又悶。
往常這個時候,他或許會過去打個招呼,或者一迪會跑過去纏着嬸子。
可今天,院子裏安靜得過分,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