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這天,天還沒亮透,林家大房門口就稀稀拉拉響起了幾聲鞭炮。
那動靜跟昨晚林大柱罵人的聲音一樣,又急又啞,噗嗤兩聲就沒氣兒了,連個紅紙屑都沒崩開多少。
正房裏,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就在昨天半夜,去縣裏開會的大伯林大柱火急火燎地趕了回來。
這位在村裏向來走路帶風、自詡精明過人的村會計,一進門聽說家裏遭了賊。
八百塊錢連個響兒都沒聽見就沒了,老娘和媳婦還要把周玉蘭賣給無賴李二狗。
氣得差點沒把那張吃飯的桌子給掀了。
林大柱在村裏那是體面人,最講究個名聲,這下好,裏子面子全讓這兩個敗家娘們給丟盡了。
“蠢婦!全是蠢婦!”
林大柱黑着一張鍋底臉,指着許慧的鼻子破口大罵:
“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們不捂着,還要鬧得滿城風雨!”
“現在好了,全村都在看咱們大房的笑話!我這張老臉往哪擱?”
許慧頂着那張被撓花的臉,縮在炕角瑟瑟發抖。
孫桂英心疼錢,捂着胸口在那哎喲直喚,卻也不敢觸大兒子的黴頭。
林大柱罵累了,煩躁地脫了鞋,從那雙散發着酸臭味的解放鞋墊底下,摳摳索索摸出一疊皺巴巴的私房錢。
那是他從牙縫裏省下來的,本來打算買煙抽,現在只能拿出來填窟窿。
“行了!別嚎喪了!今兒是嬌嬌大喜的日子,別給老子觸黴頭!”林大柱把幾張大團結狠狠甩在桌上。
“趕緊收拾收拾把人送走,只要攀上了王家,以後日子還能過!”
“那個王強雖然是個混子,但好歹家裏有點底子,別讓他在接親的時候看輕了咱們!”
這一家人還在算計着怎麼維持那點可憐的面子,外頭的日頭已經爬高了。
日頭升高,院門口,接親的終於來了。
王強騎着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破舊“大金鹿”自行車,晃晃悠悠地停在了泥地裏。
車把上連朵紅花都舍不得扎,就纏了根不知從哪撿來的紅毛線,看着寒磣極了。
他自個兒更是沒個人樣,穿着件洗得發黃的中山裝,扣子都沒扣齊,露出裏面黑得發亮的油膩背心。
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還踩了一腳的大泥巴。
“磨蹭啥呢?趕緊的!”王強一只腳踩着泥,不耐煩地沖着屋裏吆喝。
“我還趕着回家喝酒呢!晚了那好酒都被那幫孫子給造沒了!”
林嬌是被許慧扶出來的。
她身上那件所謂的新衣裳,是東拼西湊改出來的,碎花布料上甚至還有沒洗幹淨的陳年油漬。
頭上戴着個斷了一半的紅色塑料發卡,臉上抹着厚厚的劣質胭脂。
沒有嫁妝,沒有送親隊伍。
甚至連那個平日裏把她捧在手心裏的親爹林大柱,因爲覺得丟人,連面都沒露。
大門口早就圍滿了看熱鬧的村民,一個個抱着膀子,嗑着瓜子。
“嘖嘖,這就是咱們村的一枝花?當初不是鼻孔朝天,說非縣城幹部不嫁嗎?咋就跟了這麼個玩意兒?”
“這哪是結婚啊,你看王強那德行,像是娶媳婦嗎?那是去拉牲口呢!這林嬌以後有的罪受嘍!”
林嬌死死咬着下唇,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裏。
她坐上了王強的車後座,那光禿禿的鐵架子冰冷生硬。
但這婚必須結!只要王強以後成了首富,這點屈辱算什麼?
“走嘍!”王強腳下一蹬,自行車發出“嘎吱嘎吱”慘叫般的抗議聲,歪歪扭扭地往村口晃去。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低沉而有力的轟鳴聲。
聲音渾厚低沉,震得腳底下的黃土地都在微微顫抖,跟平日裏那種拖拉機“突突突”的破鑼嗓子完全不同。
“啥動靜?地龍翻身了?”
村民們好奇地伸長脖子往村口的大路上看,只見村口的土路上,卷起漫天的黃塵。
緊接着,三輛墨綠色的吉普車,如鋼鐵巨獸般排成一條直線,威風凜凜地破土而來,緩緩駛入衆人的視線。
車頭正中央,都扎着碩大的綢緞紅花,在陽光下紅得耀眼,刺得人眼睛生疼。
吉普車!還是三輛!
在這個連自行車都稀罕、誰家有個手電筒都要顯擺半天的年代,這一幕把所有人都炸懵了。
“我的親娘舅姥爺啊!這是吉普車!真的是大首長坐的小汽車!”
“這……這是來誰家的?咱們村出大人物了?”
車隊穩穩地停在了林家那破敗不堪的小院門口,巨大的車身幾乎把院門都給堵嚴實了。
車門打開,下來幾個穿着筆挺軍裝的小戰士,個個身姿挺拔,精神抖擻,那是真正的軍人氣質。
爲首的正是警衛員小張,他一揮手,幾個戰士動作利落地打開後備箱。
接下來的一幕,讓全村人的下巴“咔嚓”一聲掉在了地上,摳都摳不起來。
嶄新的“飛人牌”縫紉機,在陽光下泛着黑亮的油光,那金色的logo閃瞎人眼;
那台“熊貓牌”收音機,甚至還帶着原廠的包裝盒和說明書;
還有一輛嶄新的“鳳凰牌”二八大杠自行車,車條鋥亮,輪胎上的毛刺都還沒磨掉。
這就是傳說中的“三轉一響”,還是全套的高檔貨!隨便拿出一樣,都夠普通人家嚼用好幾年!
剛才還在嚼舌根的王嬸子,這會兒張大了嘴,喉嚨裏發出“荷荷”的聲音。
“嫂子!團長說了,該有的排面,一樣都不能少!不能讓人看輕了您!”
小張嗓門洪亮,這話就是特意說給這幫看人下菜碟的村民聽的。
東廂房那扇搖搖欲墜的破木門開了。
林晚扶着滿眼含淚、挺直了腰杆的周玉蘭走了出來。
她身上穿着那件正紅色的呢子列寧裝,剪裁得體,腰身收得極好,勾勒出少女曼妙的身姿。
腳上踩着一雙嶄新的小皮鞋,烏黑的長發編成了整齊的麻花辮,垂在一側,胸前別着一朵精致的絹花。
沒有濃妝豔抹,卻膚白勝雪,眉眼如畫,眼神清亮。
那股子清冷高貴的氣質,生生把這滿地雞屎的破敗農家小院,襯得像是哪個大院的後花園。
“那是晚丫頭?哎喲我的天,這哪像是咱們村出來的,簡直就是畫報上的電影明星啊!”
“這陸家是真把人捧在手心裏啊!這排場,別說十裏八鄉,就是縣長嫁女兒也沒這麼風光吧!”
林晚沒有理會周圍那些驚豔、嫉妒、後悔交織的目光。
她轉身,跪在地上,認認真真地給周玉蘭磕了三個頭。
“媽,女兒出門了。”
周玉蘭眼淚譁譁地流,顫抖着把女兒扶起來,手裏緊緊攥着林晚的手:
“好!好!去吧!到了人家要懂事,但要是受了委屈……算了,有這樣的婆家,誰敢給你委屈受!”
“把腰板挺直了過日子!”
小張上前一步,恭敬地拉開中間那輛吉普車的車門,那是只有首長才能坐的主座位置。
“嫂子,請上車!”
林晚微微頷首,踩着踏板,坐進了那個代表着權力和地位的鐵殼子裏。
厚重的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與塵土。
三輛吉普車再次啓動,引擎發出雄渾的低吼,浩浩蕩蕩地朝着村口駛去。
村口狹窄的土路上,王強正費勁地蹬着那輛破自行車,累得呼哧帶喘,還在跟後座的林嬌吹牛逼:
“等以後老子發達了,也給你買個……買個啥來着……”
話還沒說完,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刺耳的喇叭聲:“滴——!!!”
王強回頭一看,只見三輛吉普車正向他沖來:“我操!殺人了!”
他嚇得手一哆嗦,根本把不住車把,連人帶車直接栽進了路旁滿是污泥和爛樹葉的臭水溝裏。
“啊——!”林嬌發出一聲尖叫,整個人撲倒在發黑的臭水裏。
臉上那層厚厚的胭脂瞬間被污水沖成了大花臉,狼狽不堪。
她抬起頭,正好看到那輛中間的吉普車緩緩駛過。
車窗裏,那個穿着紅呢子大衣的身影一閃而過。
雖然看不清臉,但那份尊貴和體面,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王強從臭水溝裏爬出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黑泥,沖着遠去的車屁股,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帶泥的唾沫:
“媽的!開個破吉普車顯擺什麼!早晚撞死你們這幫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