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腸淵的風突然停了。
墨綠色的潭水毫無征兆地冒泡，咕嘟、咕嘟，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潭底攪動，腥甜的氣息愈發濃烈，嗆得人胸口發悶。那些漂浮在水面的洗腸花，花瓣劇烈顫動，顏色紅得近乎發黑，像是在呼應潭底的異動。
佛圖澄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將小石頭往身後拉了拉，掌心的麻油胭脂灼熱感驟增，預示着危險臨近。那只一直跟在身後的黑狗，對着潭水狂吠不止，毛發倒豎，身子微微發抖，卻仍倔強地擋在兩人身前。
“大師，怎、怎麼了？”小石頭的聲音帶着顫音，攥着粗布巾的手沁出了冷汗。他能感覺到空氣裏的陰冷氣息越來越重，像是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盯着他們。
佛圖澄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見潭邊的石階下，水花突然炸開！
三只渾身溼漉漉的黑影猛地從水裏竄了出來，重重地摔在石階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它們約莫半人高，渾身裹着墨綠色的黏液，頭發耷拉在臉上，看不清面容，最駭人的是，它們的腹部裂開一道猙獰的口子，腸腑外露，隨着動作甩動，滴着腥臭的黑水。
是低階詭奴！
佛圖澄的瞳孔驟然收縮。這些詭奴與他在西域見過的如出一轍，是被詭氣侵蝕後的殘魂所化，沒有自主意識，只憑着本能追逐生人的氣息，尤其是少年人的鮮活氣息，對它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啊——！”小石頭嚇得尖叫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縮，雙腿發軟，幾乎要摔倒在地。他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恐怖的東西，腸腑甩動的畫面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讓他胃裏翻江倒海。
但他死死攥着爺爺留下的舊木杖，沒有轉身逃跑。
爺爺失蹤了，這是唯一能找到爺爺的機會，他不能逃。他咬着牙，強忍着恐懼，將木杖橫在身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卻帶着一絲倔強：“別、別過來！”
三只詭奴似乎被他的聲音激怒，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嘶吼，轉動着模糊的頭顱，鎖定了小石頭的方向，四肢着地，朝着他飛快地爬來。它們的動作僵硬卻迅猛，爪子抓在石階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聽得人頭皮發麻。
“小心！”佛圖澄低喝一聲，立刻將小石頭往自己身後拽了一把，同時雙手合十，快速默念淨水咒的經文。
掌心的金光再次凝聚，但這一次，面對三只詭奴同時逼近，他需要更多時間蓄力。符文的力量在體內流轉，卻因昨夜的共情反噬尚未完全恢復，凝聚得格外緩慢，額角很快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詭奴越來越近，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小石頭甚至能看到它們外露的腸腑上沾着的水草。他嚇得閉上了眼睛，緊緊抱住佛圖澄的衣角，身體止不住地發抖，卻仍強忍着沒哭出聲。
他想起爺爺說過的話：“邢州的男兒，遇事不能慫。”
可恐懼像是藤蔓，死死纏住了他的心髒，讓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能感覺到詭奴的爪子已經快要碰到他的腳踝，冰冷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讓他渾身汗毛倒豎。
就在這時，那只黑狗突然撲了上去！
它對着最前面的一只詭奴猛吠，一口咬住了對方的胳膊，死死不肯鬆口。詭奴被激怒，反手一揮，爪子狠狠拍在黑狗身上，將它拍飛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一聲嗚咽。
“小黑！”小石頭驚呼出聲，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這只突然出現的黑狗，一路陪着他們走到這裏，此刻爲了保護他們，被詭奴重傷，讓他心裏又疼又愧。他猛地睜開眼睛，看着那只掙扎着想要爬起來的黑狗，又看了看身前正在蓄力的佛圖澄，心裏突然涌起一股勇氣。
不能只讓別人保護自己！
小石頭攥緊了手裏的舊木杖，深吸一口氣，猛地朝着最近的一只詭奴沖了過去，用盡全力將木杖砸了下去：“不準傷害大師！不準傷害小黑！”
木杖砸在詭奴的背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卻像是砸在了棉花上，沒有造成任何傷害。詭奴緩緩轉過頭，模糊的面部對着小石頭，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吼，猛地朝着他撲了過來。
“小心！”佛圖澄的聲音帶着焦急。
他掌心的金光終於凝聚到了極致，不再猶豫，猛地抬手，對着撲向小石頭的詭奴喝了一聲：“淨！”
金色的咒水如流水般射出，精準地落在那只詭奴身上。只聽“滋啦”一聲輕響，詭奴的身體瞬間被金光包裹，發出淒厲的嘶吼，墨綠色的黏液快速蒸發，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最終化爲一縷黑煙，消散在空氣裏。
剩下的兩只詭奴見狀，動作頓了頓，似乎被金光震懾，但很快又被生人的氣息吸引，朝着兩人再次撲來。
佛圖澄不敢大意，繼續催動咒力，掌心的金光再次亮起。但連續催動咒術讓他的身體有些吃不消，心口的悶痛再次傳來，眼前陣陣發黑，共情反噬的後遺症開始顯現。
“大師，你沒事吧？”小石頭看出了他的不適，急忙問道。
“無妨。”佛圖澄咬了咬牙，強撐着身體，再次射出兩道金光，分別擊中剩下的兩只詭奴。
同樣的聲響響起，兩只詭奴先後化爲黑煙消散。洗腸淵的水面恢復了平靜，只剩下那只黑狗趴在地上，虛弱地嗚咽着，還有散落在石階上的墨綠色黏液和腥臭氣息。
佛圖澄長長舒了口氣，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他扶着身邊的岩石，大口喘着氣，臉色蒼白如紙，嘴角隱隱溢出一絲血絲。連續對付三只詭奴，幾乎耗盡了他殘存的力氣，共情反噬讓他的五髒六腑都像是被攪動過一般，疼痛難忍。
“大師！”小石頭急忙扶住他，眼眶通紅，“你怎麼樣？都怪我，我不該沖動沖上去的。”
佛圖澄搖了搖頭，喘着氣說：“不怪你……你很勇敢。”
他看向趴在地上的黑狗，掙扎着走過去，從懷裏掏出一小瓶草藥，倒出一點粉末，輕輕撒在黑狗的傷口上。草藥是他從西域帶來的，有止血鎮痛的功效。黑狗嗚咽了一聲，溫順地蹭了蹭他的手。
小石頭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撫摸着黑狗的後背，眼淚掉得更凶了：“小黑，對不起，讓你受傷了。”
佛圖澄看着眼前的少年和狗，心裏五味雜陳。
這一次，他護住了小石頭，護住了這只陌生的黑狗，沒有像當年那樣無能爲力。可這份守護的代價，是他幾乎虛脫的身體，是再次襲來的疼痛。
他抬頭望向洗腸淵墨綠色的潭水，眼神變得愈發凝重。
這只是低階詭奴，就已經如此難纏。潭底必定還藏着更強大的詭氣，甚至可能是詭氣的源頭。小石頭的爺爺，那些失蹤的村民，恐怕早已遭遇不測。
但他不能退縮。
至少這一次，他想守住眼前的人，守住這份來之不易的羈絆。
佛圖澄扶着岩石，緩緩站直身體，擦了擦嘴角的血絲，沉聲道：“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先帶小黑離開這裏，找個安全的地方休整。”
小石頭點點頭，抱起虛弱的黑狗，緊緊跟在他身後。兩人沿着來路往回走，身後的洗腸淵再次恢復了死寂，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可佛圖澄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平靜。潭底的詭氣，如同蟄伏的野獸，隨時可能再次撲出來，給他們致命一擊。
而他，必須做好準備。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們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潭底深處，一道模糊的虛影緩緩浮現，正是怨魂祭司巫鹹。他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周身的詭氣翻涌，眼神復雜難辨，既有着被打擾的憤怒，又有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這兩個闖入者，似乎與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