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黑石鎮第三日,陸昭抵達了青陽山北麓的官道。
時值仲春,官道上車馬往來,塵土飛揚。路旁茶棚裏坐滿了歇腳的行人,大多是前往青陽劍宗參加“賞劍大會”的江湖客。三年一度的賞劍大會是青陽劍宗的盛事,屆時會展示宗門收藏的名劍,並允許年輕弟子比武奪劍,以此激勵後進。
陸昭勒住馬,遠遠望着茶棚。他需要情報,尤其是關於林驚雲和青陽劍宗現狀的情報。但他現在的身份敏感,不能貿然接觸宗門的人。
“追風,委屈你了。”他拍了拍黑馬的脖子,將馬拴在路旁樹林裏,自己壓低鬥笠,走向茶棚。
茶棚很簡陋,幾張破桌子,幾條長凳。爐子上燒着大銅壺,水汽蒸騰。賣茶的是個獨臂老漢,正提着茶壺給客人添水。
陸昭找了個角落坐下,要了碗粗茶和一碟饅頭。他一邊慢慢吃着,一邊豎起耳朵聽周圍的談話。
鄰桌是三個年輕的江湖人,都穿着青色勁裝,腰佩長劍——這是青陽劍宗外門弟子的標準裝束。三人年紀都不大,最大的那個約莫二十歲,最小的可能只有十六七。
“聽說這次賞劍大會,大師兄要把‘青冥劍’拿出來當彩頭。”年紀最小的弟子興奮地說,“那可是宗門七大名劍之一啊!”
“你做夢吧。”中間那個弟子嗤笑,“青冥劍是大師兄的本命佩劍,怎麼可能拿出來?要我說,最多就是‘秋水’‘寒星’這個檔次的。”
“可是我聽內門的王師兄說,大師兄已經突破了罡氣境大成,正在物色更好的劍。青冥劍對他來說已經不夠用了,所以才想拿出來激勵後輩。”最小的弟子辯解道。
陸昭端着茶碗的手頓了頓。
林驚雲,罡氣境大成?
三年前大比時,林驚雲才真氣境圓滿,距離罡氣境還差一步。短短三年就突破到大成境界,這個速度...快得不正常。
“大師兄的天賦確實驚人。”年紀最大的弟子感嘆,“聽說宗主已經決定,賞劍大會之後,就正式宣布大師兄爲下一任宗主繼承人,授予‘劍子’稱號。”
“劍子...”另外兩人都露出羨慕的神色。
青陽劍宗的“劍子”,地位僅次於宗主和長老,有權參悟宗門最高劍典《青陽劍經》。一旦獲得這個稱號,就相當於半只腳踏進了宗門核心層。
陸昭低頭喝茶,掩去眼中的寒芒。
林驚雲,你害我丹田被廢,淪爲礦奴三年,自己卻步步高升。好,很好。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聽說了嗎?”最小的弟子壓低聲音,“前幾天黑礦山那邊出了件大事。”
“什麼事?”
“有個礦奴逃出來了,還殺了三個監工。”那弟子神秘兮兮地說,“礦山那邊傳訊到宗門,說那逃奴疑似魔道餘孽,手執邪兵,請求宗門協助追捕。”
陸昭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
“礦奴?”中間的弟子不以爲然,“一個礦奴能掀起什麼風浪?估計是礦山那幫廢物想推卸責任,編出來的借口。”
“不是那麼簡單。”年紀最大的弟子搖頭,“我昨天去任務堂接任務時,看到內務長老親自發布了一道追殺令——懸賞五百兩銀子,捉拿逃奴‘七十九’,死活不論。”
“五百兩?!”另外兩人驚呼。
“這還是次要的。”那弟子繼續說,“我聽內門的師兄說,那逃奴可能和三百年前失蹤的‘斬運劍’有關。”
“斬運劍?那是什麼?”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很邪門的東西。內門師兄說,宗主看到礦山送來的鐐銬切口後,臉色大變,當場就下令封鎖消息,嚴禁外傳。”
三人又聊了些宗門瑣事,但陸昭已經沒心思聽了。
追殺令,五百兩懸賞,斬運劍的傳聞...青陽劍宗已經注意到他了。而且從他們的對話來看,宗門高層似乎知道鏽劍的來歷。
必須盡快離開青陽地界。
陸昭放下茶錢,起身離開茶棚。但他剛走到樹林邊,就聽到身後傳來馬蹄聲。
回頭一看,是那三個青陽弟子,正騎着馬往這邊來。他們顯然也要繼續趕路,而陸昭拴馬的地方,正是官道旁唯一的歇馬處。
“這位兄台,借過一下。”年紀最大的弟子客氣地說。
陸昭壓低鬥笠,側身讓開。
三個弟子下馬,給馬喂水。最小的那個弟子看了看陸昭的追風,贊嘆道:“好馬!四蹄踏雪,通體烏黑,這是北地名駒‘烏雲踏雪’啊!”
陸昭心中一緊。這匹馬是老者給他的,他只知道腳力不錯,沒想到來頭這麼大。
“兄台也是去參加賞劍大會的?”年紀最大的弟子問。
陸昭搖頭,用沙啞的聲音說:“路過,去北涼探親。”
“北涼啊,那可遠了。”那弟子笑道,“不過最近北涼不太平,聽說聽雨樓和幽冥殿在那邊鬥得厲害。兄台路上小心。”
“多謝提醒。”陸昭抱拳,準備上馬離開。
但最小的那個弟子突然盯着他的背影,皺眉道:“這位兄台,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陸昭身體一僵。
“小七,你見誰都眼熟。”中間的弟子笑道,“快走吧,再不趕路天黑前就到不了驛站了。”
“不是...”叫小七的弟子撓頭,“真的有點眼熟...特別是那個側臉的輪廓...”
陸昭翻身上馬,一抖繮繩。追風嘶鳴一聲,沖上官道。
“哎!兄台!”小七在後面喊。
陸昭頭也不回,縱馬疾馳。直到跑出五六裏,確認沒人追來,他才放慢速度,心中暗驚。
那個小七...他想起來了。
三年前,他還在青陽劍宗時,外門有個叫“陳七”的弟子,特別崇拜他,經常纏着他請教劍法。那時陳七才十四歲,又瘦又小,沒想到三年過去,變化這麼大。
“差點被認出來...”陸昭深吸一口氣。
不過也難怪,陳七當年和他接觸最多,對他最熟悉。能蒙混過去已經算運氣好了。
接下來的路要更加小心。
陸昭沒有繼續走官道,而是拐進了一條小路。這條小路通往青陽山西側的荒谷,雖然難走,但可以繞開青陽劍宗的山門。
傍晚時分,他抵達了荒谷邊緣。這裏人跡罕至,只有一條被雜草覆蓋的羊腸小道。天色漸暗,陸昭決定在谷口過夜,明日再穿谷而過。
他生了堆篝火,烤了些幹糧。鏽劍放在膝上,在火光映照下,劍身上的紋路若隱若現。
黑色令牌突然震動了一下。
陸昭一愣,從懷中取出令牌。令牌表面泛着微光,上面那個“劍”字像是活了過來,筆畫流動,指向荒谷深處。
“這是...在指引方向?”陸昭皺眉。
他想起老者說過,這令牌是“劍冢令”,能感應天下名劍的位置。難道荒谷深處有名劍?
猶豫片刻,陸昭決定去看看。反正他也要穿谷而過,順路探查一下也無妨。
他熄滅篝火,收拾行裝,沿着令牌指引的方向深入荒谷。
谷中霧氣很重,月光被霧氣遮蔽,能見度很低。陸昭只能憑借令牌的微光和武者的直覺前進。越往深處走,霧氣越濃,到最後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突然,令牌劇烈震動,發出嗡鳴。
前方霧氣中,隱約出現了一處斷崖。斷崖下有個山洞,洞口被藤蔓遮掩,若非令牌指引,根本發現不了。
陸昭拔出鏽劍,斬開藤蔓。洞口不大,只能容一人彎腰通過。他點燃火折子,鑽進山洞。
洞內很幹燥,空氣中有股淡淡的鐵鏽味。往裏走了約十丈,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個天然石窟,方圓十丈左右,洞頂有裂縫透下月光。
石窟中央,插着一柄劍。
那是一柄通體銀白的長劍,劍身細長,劍柄上鑲着七顆星辰狀的寶石。雖然插在石中,但劍身纖塵不染,月光照在上面,折射出清冷的光輝。
“好劍...”陸昭走近,能感受到劍身上散發出的凌厲劍氣。
但這劍有些奇怪——它插在一塊平整的青石板上,石板周圍刻滿了復雜的符文。那些符文已經模糊不清,但陸昭能認出,這是一種古老的封印陣法。
“這劍...是被封印在這裏的?”他伸手想去拔劍。
就在手指即將觸到劍柄的瞬間,黑色令牌突然發燙,一股信息涌入他腦海。
“七星劍,三百年前鑄劍大師歐冶子所鑄七劍之一。劍成之日引動天劫,染血開鋒,後爲凌絕霄所得,持之縱橫天下。凌絕霄失蹤後,七星劍自封於此,待有緣人。”
信息中還附帶了一幅畫面:一個青衫男子持此劍立於山巔,一劍揮出,七道劍光如流星墜落,將一座山峰夷爲平地。
“凌絕霄...”陸昭喃喃自語。
又是這個名字。鏽劍的前主人,斬運劍的持有者。
他猶豫了。這柄七星劍無疑是絕世神兵,如果能得到它,他的實力將大幅提升。但這劍是凌絕霄的佩劍之一,而凌絕霄和鏽劍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令牌指引我來此,應該不是偶然。”陸昭思索,“或許,這是某種考驗?或者...傳承?”
他決定試試。
陸昭握住劍柄,用力一拔——紋絲不動。
他加大力度,甚至動用了真氣,但七星劍像是長在了青石板上,根本拔不出來。
“果然沒這麼簡單。”陸昭鬆開手,仔細觀察石板上的符文。
這些符文他雖然不認識,但能看出是一種組合陣法。陣法的核心在石板中央,那裏有一個凹陷,形狀...
和他手中的黑色令牌一模一樣。
陸昭取出令牌,比對了一下,大小形狀完全吻合。他試着將令牌放入凹陷。
“咔噠。”
嚴絲合縫。
令牌嵌入的瞬間,整個石板亮了起來。那些模糊的符文像是被注入了生命,一條條亮起銀光。光芒順着符文紋路流動,最終匯聚到七星劍上。
劍身震顫,發出清越劍鳴。
洞頂裂縫透下的月光突然變得明亮,一道銀色光柱籠罩了七星劍。光柱中,隱約有個人影浮現。
那是個青衫男子,面容模糊,負手而立,周身劍氣繚繞。雖然只是一道虛影,但散發出的劍意卻讓陸昭呼吸困難,仿佛有無數柄劍抵在喉嚨。
“三百年了...”虛影開口,聲音如同金鐵交擊,“終於有人帶着劍冢令來到這裏。”
陸昭強壓心悸,抱拳道:“晚輩陸昭,見過前輩。不知前輩是...”
“凌絕霄。”虛影說,“或者說,是我留在此地的一縷劍意。”
果然是凌絕霄!
“前輩指引晚輩來此,有何吩咐?”陸昭問。
“吩咐?”凌絕霄的虛影笑了,“我早已作古,哪還有什麼吩咐。留此劍意,不過是給後來者一個選擇。”
“選擇?”
“七星劍是我的佩劍之一,蘊含我七分劍道真意。”凌絕霄說,“你若能通過考驗,便可取走此劍,繼承我的部分傳承。但相應的,你也要承擔因果——我的仇人,我的遺願,都將與你產生牽連。”
陸昭沉默。這誘惑很大,但代價也可能很大。
“前輩的仇人是...”
“幽冥殿。”凌絕霄吐出三個字,虛影的劍氣突然變得凌厲,“三百年前,我以斬運劍鎮壓蝕日大陣,斷絕了幽冥殿打開域外通道的企圖。他們恨我入骨,我失蹤後,他們屠盡了我的親傳弟子,毀了我的劍冢。”
陸昭心中一震。又是幽冥殿!趙四海死前提到的黑袍勢力,胸口繡着殘月圖案...
“前輩,幽冥殿到底是什麼?”他問。
“一群妄圖打開域外通道,迎接邪神降臨的瘋子。”凌絕霄冷冷道,“他們信奉‘蝕日之主’,認爲只有毀滅現世,才能迎來新生。三百年來,他們一直在暗中活動,尋找重新啓動蝕日大陣的方法。”
蝕日大陣...陸昭想起老者臨死前的話,說幽冥殿在礦山深處挖掘遺跡,尋找能斬斷氣運的劍。
難道他們找的就是鏽劍?
“前輩,斬運劍...現在在我手中。”陸昭說。
凌絕霄的虛影猛然凝視他。雖然看不清面容,但陸昭能感覺到那目光中的復雜情緒:驚訝,懷念,還有一絲...悲哀。
“原來如此...”凌絕霄嘆息,“斬運劍選擇了你。難怪劍冢令會指引你來此。”
“前輩,這劍到底有什麼秘密?”陸昭問出心中最大的疑惑,“使用它要付出什麼代價?它和幽冥殿又有什麼關系?”
凌絕霄沉默了許久。
“斬運劍,本名‘截天’。”他終於開口,“是上古時期,人族先賢爲了對抗天道不公而鑄造的逆天之兵。它能斬斷氣運、因果、甚至法則,但每一次揮劍,都會吞噬主人的某種東西——可能是壽命,可能是記憶,也可能是情感。”
“而我付出的代價是...”凌絕霄的聲音變得縹緲,“所有我在乎的人。妻子,弟子,朋友...一個個離我而去。到最後,我連他們的樣子都記不清了。”
陸昭背脊發涼。
“那前輩爲何還要用它?”
“因爲有些事,必須有人去做。”凌絕霄說,“幽冥殿要打開域外通道,引邪神降臨。一旦成功,此界生靈將盡數淪爲血食。我必須阻止他們,哪怕付出一切代價。”
“所以我以斬運劍鎮壓蝕日大陣,又以自身爲祭,將大陣核心封入虛空。但我也因此油盡燈枯,最後只能留下幾縷劍意,等待後來者。”
凌絕霄的虛影看向陸昭:“如今斬運劍選擇了你,說明幽冥殿的活動又開始了。年輕人,你願意繼承我的遺志,繼續阻止他們嗎?”
陸昭沒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這三年的屈辱,想起林驚雲那個眼神,想起礦洞裏暗無天日的日子。他的首要目標是復仇,是洗刷冤屈,是讓那些害他的人付出代價。
幽冥殿...離他太遠了。
“前輩,我...”陸昭猶豫。
“不必急着回答。”凌絕霄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你若不願,我也不強求。七星劍你可以取走,就當是我留給後輩的一點禮物。但你要記住...”
虛影的聲音變得嚴肅:“斬運劍既然認你爲主,你就已經卷入這場延續了三百年的戰爭。幽冥殿不會放過任何與斬運劍有關的人。你不找他們,他們也會來找你。”
陸昭握緊鏽劍的劍柄。
是啊,從他逃出礦山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有退路了。林驚雲和幽冥殿勾結,他要向林驚雲復仇,就注定要和幽冥殿對上。
既然如此...
“前輩,我答應你。”陸昭抬起頭,眼神堅定,“我會繼承你的遺志,阻止幽冥殿。但不是爲了天下蒼生——至少現在不是。我是爲了我自己,爲了我能活下去,爲了我能報仇。”
凌絕霄的虛影笑了:“誠實。很好,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僞君子強多了。那麼,接受考驗吧。”
虛影抬手一指,七星劍從青石板中飛出,懸在半空。
“接住它,承受我的七分劍意。能撐過一炷香時間,劍就是你的。撐不過...”凌絕霄頓了頓,“會死。”
陸昭深吸一口氣,伸手握向劍柄。
指尖觸到劍柄的瞬間,磅礴劍意如海嘯般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