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魂被強行渡回體內的第三日,沈清弦在子夜時分突然驚醒。
不是噩夢。
是一種……感知的錯位。
他睜開眼,淨室內夜明珠光柔和如常,窗外風雪呼嘯。可他的左手掌心——那只曾被謝無淵緊握過的手——正傳來清晰的、灼燒般的劇痛。
不,不是他的手在痛。
是謝無淵的手。
沈清弦猛地坐起身,掀開錦被下榻。赤腳踩在地毯上時,腳踝金鈴輕響,那響聲竟在他耳中化作了甲胄碰撞的鏗鏘——是謝無淵在走動。
共感。
神魂渡命之術的副作用之一:施術者與被渡魂者之間,會產生魂魄層面的短暫連接。仙娥白日送藥時提過,說這種連接通常持續三日,期間會有五感錯亂、情緒互滲的現象。
“將軍吩咐,若公子感到不適,可搖響招魂鈴。”仙娥小心放下藥碗,“但將軍還說……他那邊戰事吃緊,可能無法立即回應。”
沈清弦當時沒應聲。
現在他明白了——不是無法回應,是不能回應。
掌心傳來的灼痛越來越清晰,伴隨着某種粘膩的觸感。是血。謝無淵在流血,傷口在右手,深可見骨,且浸了魔毒。沈清弦甚至能“聞”到那股腐臭味,能“嚐”到血液裏的腥甜。
他踉蹌走到琴案邊,手按上忘機琴。
琴弦冰涼。
可就在指尖觸弦的瞬間,一股洶涌的情緒毫無預兆地沖進識海——
憤怒。壓抑的、沸騰的憤怒,像地底岩漿般翻滾,燒得五髒六腑都在疼。那不是沈清弦自己的情緒,是謝無淵的。他在戰場,在殺戮,在爲什麼事情暴怒。
緊接着,是疼。
不是皮肉傷那種尖銳的疼,而是從骨髓深處滲出來的、綿長不絕的鈍痛。沈清弦太熟悉這種痛了——是雷刑留下的暗傷。八十一道誅神雷,即便有神力修復,終究傷了根本。
原來這三個月,謝無淵每次來淨室時表現出的輕鬆,都是裝的。
原來他教他撫琴時微微蒼白的臉色,不是燭火映照的錯覺。
原來他按着他手腕調玉環時,指尖那不易察覺的顫抖,是因爲……
沈清弦閉上眼睛。
掌心灼痛突然加劇,伴隨着一聲壓抑的悶哼——是謝無淵的聲音,直接響在識海裏。他在強撐,沈清弦能感覺到,那道魔毒傷口正在侵蝕經脈,而謝無淵調動神力強行鎮壓,硬生生將毒逼在一處。
瘋子。
沈清弦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他伸手想搖響腳踝的招魂鈴,指尖卻在碰到金鈴時頓住。
搖響了又如何?
讓謝無淵分心?讓他在戰場上因牽掛這邊而露出破綻?
不能。
沈清弦收回手,重新坐回琴案前。他撥動琴弦,《歸墟引》的第一個音符流淌而出。這一次,他沒有試圖引動天地清氣,而是將全部靈力灌注在琴音裏,循着魂魄連接的那條無形絲線,緩緩送去。
他不知道這有沒有用。
但謝無淵教他這首曲子時說:“《歸墟引》可靜心,可凝神,可撫平魂魄躁動。”
那就試試。
琴音在淨室裏蕩開,清澈如泉。沈清弦閉上眼睛,指尖在冰蠶絲弦上滑動,每一個音符都精準地落在節拍上。他將自己所有的靈力——那微弱得可憐、卻無比純淨的淨靈體靈力——都融進琴聲裏,順着共感連接,逆流而上。
起初,沒有任何回應。
掌心灼痛依舊,識海裏翻滾的怒火與疼痛也未平息。沈清弦不氣餒,一遍又一遍彈着同一段旋律。汗水從額角滑落,浸溼銀發,指尖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琴弦上漸漸染了血。
但他沒有停。
第三十七遍時,掌心灼痛突然減輕了一瞬。
沈清弦指尖一頓。
緊接着,一股溫厚的、帶着血腥氣的靈力順着連接反涌回來,輕輕包裹住他因彈琴而受傷的手指。那股靈力很熟悉——是謝無淵的。它在沈清弦的指尖停留片刻,撫平傷口,又緩緩退去。
然後,識海裏響起一聲極輕的嘆息。
“……別彈了。”
是謝無淵的聲音,疲憊,沙啞,卻帶着沈清弦從未聽過的柔軟。
“你靈力太弱,這樣耗下去會傷及根本。”
沈清弦抿唇,指尖懸在琴弦上:“你的傷……”
“無礙。”那邊頓了頓,傳來鎧甲卸落的沉重聲響,“魔毒已逼出,傷口在愈合。”
“騙人。”沈清弦低聲道,“我感覺得到,你還在疼。”
共感連接那頭沉默良久。
“……嗯。”謝無淵終於承認,“有點疼。”
“雷刑的舊傷?”
“嗯。”
“爲什麼不說?”
“說什麼?”謝無淵的聲音裏帶了一絲極淡的笑意,“說我每動用一次神力,雷傷就會反噬一次?說我每次來見你之前,都要先服止痛的丹藥?”
沈清弦的指尖微微顫抖。
“沈清弦。”謝無淵喚他,聲音低緩,“我是神將,疼是我的常態。但你不是——你該被好好養着,不該爲我操心這些。”
“可我們已經……”沈清弦說不下去。
“魂魄羈絆是暫時的。”謝無淵打斷他,“三日後,等第二次取血完成,我會施術切斷連接。到時你就感覺不到了。”
“我不想切。”
脫口而出的話,讓兩邊都安靜了。
沈清弦自己都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麼說,只是在聽到“切斷”二字時,心髒猛地一揪,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穿了。
共感連接那頭,謝無淵的呼吸亂了一拍。
良久,他低聲問:“爲什麼?”
沈清弦答不上來。
他不知道。他只是……不想失去這種連接。不想回到那種謝無淵在外面受傷流血、他卻一無所知的狀態。不想在淨室裏彈着琴,卻不知道那個人是否還活着。
“沈清弦。”謝無淵又喚他,這次聲音更輕,“你知不知道,魂魄羈絆意味着什麼?”
“……什麼?”
“意味着你會分擔我的痛楚,感知我的情緒,甚至……在極端情況下,會替我承受部分傷害。”謝無淵頓了頓,“今日只是掌心灼痛,若他日我在戰場上重傷垂死,你可能會——”
“那更好。”沈清弦打斷他,“至少我知道你疼,至少我能做點什麼,而不是在這裏等着,等到某天仙娥送來消息,說神將大人戰死了。”
淨室裏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風雪呼嘯。
沈清弦說完就後悔了。他太沖動,太口不擇言。可話已出口,收不回來。他只能攥緊衣擺,等待那邊的反應。
許久,謝無淵笑了。
不是嘲諷,不是無奈,是一種沈清弦聽不懂的、復雜到極致的笑。
“沈清弦,”他說,“你真是……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
“但你說得對。”謝無淵的聲音沉下來,“不該讓你等。所以——”
“明日午時前,我一定回來。”
“第二次取血,我親手執刀。”
“這一次,我絕不會讓你疼。”
共感連接開始減弱。三日期限將至,魂魄羈絆正在自然消散。掌心灼痛逐漸模糊,識海裏的情緒波動也淡去,只留下一縷極淡的、屬於謝無淵的神力氣息,縈繞在沈清弦指尖。
“謝無淵。”沈清弦在連接徹底斷開前,輕聲問,“明日……你真的會回來嗎?”
那邊沉默一瞬。
然後,很輕,卻斬釘截鐵:
“會。”
“以燼霜刀爲誓,以神格爲證。”
“沈清弦,等我。”
連接斷了。
淨室重歸寂靜。
沈清弦坐在琴案前,看着自己完好無損卻仍殘留灼熱感的掌心,忽然低頭,極輕地笑了一聲。
笑着笑着,眼淚掉下來,砸在琴弦上。
原來有人可以如此鄭重地許諾。
原來等待,也可以不那麼絕望。
窗外風雪更急了。
但沈清弦知道,有個人正在那風雪中,爲他殺出一條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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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