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對於凡人而言是從深秋步入凜冬,對於天門山上的神族而言,不過是彈指一瞬。
但對沈清弦來說,這九十個日夜,是重塑。
淨室窗外的仙葩靈樹換了三季顏色,從灼灼其華到果實累累,再到如今枝頭覆上薄霜。沈清弦腕間的玉環鬆了一扣——謝無淵親手調的,說“長肉了”。
他確實長了肉。原本伶仃的腕骨如今覆上一層薄薄的肌理,蒼白臉頰也透出些許血色。每日瓊漿靈果溫養着,加上謝無淵每隔七日便來爲他疏通經脈,那具曾被掏空的身子,竟真的慢慢補回些許元氣。
只是心口那道疤,始終淡不下去。
今日是第二次取血的日子。
沈清弦坐在琴案前,指尖拂過忘機琴的冰蠶絲弦。這三個月,謝無淵教了他一套靜心凝神的琴曲,名《歸墟引》。據說彈到極致時,可引動天地清氣,滌蕩魂魄雜質。
他試過三次,每次都只彈到一半便氣血翻涌。
“不急。”謝無淵那時按着他的手,赤瞳裏映着搖曳燭火,“百年還長,慢慢來。”
百年。
沈清弦停下撫琴的手,看向窗外。玄鐵板今日破例升起了一半,露出琉璃窗外鉛灰色的天空。要下雪了——仙娥們早上送衣時說,今冬第一場雪會在午時落下。
而取血的時辰,定在午時三刻。
“公子,”仙娥在門外輕聲喚,“該更衣了。”
沈清弦起身,任由她們爲自己換上素白單衣。這次的單衣比上次厚些,衣襟處多繡了一圈銀線符文——謝無淵吩咐的,說“天冷了”。
一切準備就緒時,距離午時還有一刻鍾。
淨室裏異常安靜。仙娥們退到門外,三位長老的輔助陣法已提前布好,司祭捧着水晶匕首候在玉台邊,天帝虛影懸在半空,閉目養神。
唯獨謝無淵還沒來。
沈清弦看向門口,掌心微微出汗。
這三個月,謝無淵每隔三日必來一次,有時教他撫琴,有時只是靜靜對坐。他從不說外面的事,但沈清弦能從那些偶爾流露的疲憊裏猜到——天門不太平。
仙娥們碎語中透出只言片語:魔族在邊境蠢蠢欲動,幾個附屬小界接連叛亂,而謝無淵作爲鎮守神將,不得不頻繁出征。
上次來時,他甲胄上還沾着未幹的血。
“等我。”臨走時,謝無淵按着他肩,“午時前一定回來。”
可現在……
“時辰將至。”天帝虛影睜開眼,金色瞳孔看向沈清弦,“神將何在?”
司祭擦汗:“臣、臣已派人去尋——”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
一名神衛渾身是血沖進來,撲通跪地:“陛下!將軍在歸途遭魔族伏擊,被困‘九幽裂谷’,一時、一時無法脫身——”
淨室死寂。
沈清弦的心髒狠狠一沉。
天帝虛影沉默片刻,淡淡道:“既如此,便由司祭主刀。”
“臣遵旨!”司祭慌忙起身,握着匕首的手抖得厲害。
“等等。”沈清弦突然開口。
所有人看向他。
少年從琴案邊站起,素白單衣在夜明珠光裏泛着冷澤。他走到玉台邊,沒有躺下,而是看向天帝虛影:“敢問陛下,若取血時執刀者非神將大人,痛楚幾何?傷損幾何?”
天帝看着他:“多三成痛楚,多五成傷損。”
“若神將大人及時趕回,中途接手呢?”
“痛楚與傷損,按中斷時的進度折算。”
沈清弦點頭,轉身躺上玉台:“那便請司祭大人開始吧。”
“公子?!”仙娥驚呼。
“無妨。”沈清弦閉上眼睛,“我相信他會回來。”
銀釘刺入四肢。
水晶匕首貼上心口。
這一次,沒有謝無淵的手按在那裏,沒有溫厚神力護住心脈。匕首刺入的瞬間,沈清弦猛地弓起身,喉嚨裏擠出破碎的嗚咽——
疼。
比上次疼得多。
仿佛有無數把鈍刀在心髒裏翻攪,每一次血液被抽離,都像撕下一塊靈魂碎片。視野迅速模糊,耳畔嗡嗡作響,只有司祭顫抖的念咒聲,和琉璃碗中血液滴落的輕響。
一滴。
兩滴。
淡金色的血在碗底積聚,速度卻慢得驚人。
“加快些。”天帝皺眉。
“臣、臣不敢啊!”司祭哭喪着臉,“淨靈體心脈脆弱,若強行提速,恐怕——”
“那就提。”
司祭一咬牙,手中法印變幻。
匕首上的汲取符文驟然亮起!
“啊——!!!”
沈清弦慘叫出聲,身體劇烈痙攣,銀釘劃破皮肉,鮮血順着手腕腳踝淌下。心口仿佛被整個撕開,有什麼東西正被硬生生扯離身體——
是命魂。
淨靈體的心頭血連着命魂,汲取過快時,會連魂魄一起被抽走!
“停下!”天帝厲喝。
但已來不及。
水晶匕首的符文失控般瘋狂閃爍,沈清弦的瞳孔開始渙散,煙灰色的眸子蒙上一層死寂的灰白。命魂離體的痛苦超越肉體承受極限,他張着嘴,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湮滅的瞬間——
淨室的門轟然炸裂!
玄色身影裹挾着風雪與血腥氣沖進來,燼霜刀出鞘的寒光映亮滿室。謝無淵銀發散亂,甲胄破碎,左肩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淌血,赤瞳卻亮得駭人。
他一眼看到玉台上的情景。
“滾開!”
刀氣橫掃,司祭慘叫飛出去,水晶匕首脫手。謝無淵撲到玉台邊,左手按住沈清弦心口,洶涌神力瘋狂灌入——
卻如泥牛入海。
命魂離體一旦開始,便不可逆轉。那縷透明的魂魄碎片已飄出體外三寸,正緩緩消散在空氣中。
謝無淵的瞳孔驟然收縮。
沒有猶豫。
他低頭,吻上沈清弦冰冷的唇。
不是情欲,不是慰藉——是渡魂。以神將本源神魂爲引,強行將離體的命魂鎖回軀殼。這是禁術,代價是施術者損耗三成神魂,且與被渡魂者產生永久性的魂魄羈絆。
金光從兩人唇齒間迸發。
飄散的命魂碎片被強行拽回,一點一點,艱難地歸位。沈清弦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煙灰色眸子裏倒映出謝無淵近在咫尺的臉——那麼近,近到能看清他睫毛上凝結的血珠,看清赤瞳深處翻涌的恐慌。
還有……某種近乎絕望的溫柔。
渡魂持續了整整一炷香。
結束時,謝無淵猛地咳出一口血,濺在沈清弦蒼白的臉頰上。他踉蹌後退,單膝跪地,以刀拄地才勉強撐住身體。
天帝虛影沉默地看着這一切。
良久,緩緩開口:“謝無淵,你可知動用‘神魂渡命’之術,按天規當如何?”
“削三千年神籍,禁閉思過百年。”謝無淵抹去唇角血跡,抬頭,赤瞳裏沒有悔意,“臣認罰。”
“但你壞了取血儀式。”天帝看向那只琉璃碗——碗中血液不足三分之一,“陣眼需足量淨靈血維持,今日缺額,需從你身上補。”
謝無淵扯了扯嘴角:“臣的血,陛下盡管取。”
“不。”
天帝虛影的目光,落回玉台上剛剛恢復意識的沈清弦。
“缺額的部分,由他自己補。”
“三日之內,需再取一次血。”
“若下次再出意外——”金色瞳孔微微眯起,“便不是補血這麼簡單了。”
虛影消散。
淨室裏死一般寂靜。
仙娥和神衛早已退得一幹二淨,只剩下玉台上的沈清弦,和跪在台邊的謝無淵。
雪花從破碎的門外飄進來,落在謝無淵肩頭,落在他散亂的銀發上。他低着頭,肩膀微微顫抖,不是因爲傷痛,而是因爲……
後怕。
沈清弦艱難地抬手,指尖碰到他冰涼的手背。
“謝……無淵……”
謝無淵猛地抬頭。
赤瞳深處有什麼東西碎裂了,露出底下從未示人的脆弱。他握住沈清弦的手,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骨頭,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對不起。”
“我來晚了。”
沈清弦搖頭,想說話,卻咳出一口血沫。
謝無淵慌忙將他抱起,掌心貼着他後背渡入靈力。溫暖氣流遊走四肢百骸,勉強壓下翻騰的氣血。沈清弦靠在他懷裏,聽着那人劇烈的心跳,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取血那日他說的話——
“疼的時候,可以恨我。”
可他現在,一點也恨不起來。
“你的傷……”他啞聲問。
“無礙。”謝無淵將他小心放回榻上,扯過錦被蓋好,自己卻跪在榻邊沒起身,“倒是你……命魂受損,需靜養數月。”
“三日後的取血……”
“我會在。”謝無淵打斷他,赤瞳裏重新燃起不容置疑的決絕,“這一次,天塌下來我也會在。”
沈清弦看着他。
看着這個一身狼狽、卻依舊挺直脊梁的神將,看着他赤瞳深處那簇爲自己而燃的火,忽然覺得心口那道疤,不那麼疼了。
“謝無淵。”
“嗯?”
“你低頭。”
謝無淵一怔,依言俯身。
沈清弦抬手,用盡最後力氣,拂去他睫毛上的血珠。指尖劃過臉頰,留下一點溫熱的觸感。
“下次……”少年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別受傷。”
謝無淵渾身僵住。
良久,他握住那只手,貼在唇邊。
“好。”
窗外,第一片雪花落在琉璃窗上,融化成水痕。
淨室內,兩人交握的手始終沒有分開。
仿佛三生石上早就刻好的紋路,在這一世的風雪裏,終於顯出了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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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