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巳時。
慈寧宮的氣氛與往日不同。檀香依舊嫋嫋,佛珠仍被捻動,但太後的手在微微顫抖。她看着跪在面前的蘇辰,眼神復雜——有愧疚,有恐懼,還有一絲如釋重負。
“皇帝都知道了?”她問。
“知道了德太妃的事,知道了西山的事。”蘇辰抬頭,“但朕不知道,母後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太後沉默良久,最終長嘆一聲:“你們都退下。”
宮女太監魚貫而出。殿內只剩母子二人,晨光透過窗櫺,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光影。
“二十年前,哀家入宮時只有十六歲。”太後緩緩開口,聲音飄渺如煙,“那時先帝已有元後,有寵妃,哀家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嬪妾。直到遇見榮親王……他說能幫哀家登上後位。”
“條件是什麼?”
“幫他控制後宮,幫他……除掉一些人。”太後閉上眼,“孝懿皇後、婉妃,還有那些可能威脅他權勢的皇子公主。哀家當時年輕,被權力蒙了眼,答應了。”
蘇辰靜靜聽着,沒有打斷。
“但哀家沒想到,榮親王背後還有德太妃。”太後苦笑,“那個女人,才是真正的毒蛇。她利用榮親王,利用哀家,一步步布局。先帝重病時,那些藥是德太妃配的,哀家只是……遞了過去。”
“所以先帝的死,你也有份?”
太後渾身一顫,淚水滑落:“是。哀家每日在藥中加一味‘安神散’,劑量漸增,先帝便日漸昏沉。最後那幾日,他已認不得人了……彌留之際,他拉着哀家的手,說‘照顧好睿兒’……”
她泣不成聲:“可哀家做了什麼?哀家害死了他的父親,還要害他的江山……”
蘇辰看着她,心中五味雜陳。這個女人,既是幫凶,也是受害者。她被榮親王和德太妃利用,半生活在愧疚裏。
“那暗衛呢?”他問,“影,還有那些銅錢,都是你安排的?”
太後擦了擦淚:“是。先帝臨終前,給了哀家十二暗衛。他說,‘若睿兒有難,可用之’。這些年,哀家一直讓他們暗中保護皇帝。那枚銅錢……是暗衛的求救信號。”
“求救?”
“皇帝可記得,第一次收到銅錢是什麼時候?”
蘇辰回憶:“在御書房窗外,德太妃的警告信旁。”
“那不是德太妃放的。”太後搖頭,“是暗衛放的。他們發現了德太妃的陰謀,但無法直接稟報,只能用這種方式提醒。後來西山佛寺,救皇帝的也是暗衛。”
所以那個蒙面人真是太後的人?蘇辰皺眉:“那爲何不早告訴朕?”
“因爲哀家不敢。”太後哽咽,“哀家怕皇帝知道真相,怕皇帝……恨哀家。也怕打草驚蛇,讓德太妃察覺。”
她站起身,從佛龕後取出一個紫檀木匣:“這些,是哀家這些年來收集的證據。榮親王與北涼的書信,德太妃的密信,還有……哀家的認罪書。”
木匣很沉。蘇辰打開,裏面是厚厚一沓信件、賬本,最上面是一份血書——太後親筆所寫,詳述了二十年的罪行。
“皇帝,”太後跪在他面前,“哀家罪該萬死,不求寬恕。只求……用這條命,換皇帝一個安穩的江山。”
蘇辰扶起她,心中涌起一陣悲哀。這個時代的女人,似乎只有兩種命運:要麼被權力吞噬,要麼被權力拋棄。
“母後,”他最終說,“你的罪,朕會查。但在那之前,朕需要你幫朕做最後一件事。”
“什麼事?”
“穩定朝局。”蘇辰看着窗外,“德太妃雖死,餘黨未清。北涼雖退,威脅仍在。朕需要時間整頓,需要……有人在前朝後宮,替朕周旋。”
太後愣了愣:“皇帝還信哀家?”
“不信。”蘇辰坦然,“但朕信你不想大啓滅亡。畢竟,這是你經營了半生的地方。”
太後怔怔看着他,許久,緩緩點頭:“好。哀家……戴罪立功。”
從慈寧宮出來,蘇辰直接去了御書房。
趙鐵柱、陳明遠、陸文淵已在等候。德太妃的餘黨被抓了三十七人,胡七提供了詳細名單,包括朝中六名官員、宮中八名太監宮女,還有三家與北涼有往來的商號。
“陛下,”陸文淵稟報,“這些人該如何處置?”
“審,細審。”蘇辰道,“重點查他們與北涼的聯系,查他們經手的銀錢去向。記住,不要用刑過重,朕要活口,要證據。”
“臣明白。”
“陳卿,邊境情況如何?”
陳明遠上前:“北涼大軍已撤退百裏,但探子回報,他們並未返回王庭,而是在陰山關外五十裏處扎營。似乎……在觀望。”
觀望什麼?等拓跋宏回國後的局勢?還是等大啓內亂?
蘇辰沉吟:“增派斥候,密切監視。另外,讓趙將軍整頓禁軍,隨時準備北上。”
“是。”
趙鐵柱猶豫了一下:“陛下,影姑娘和那位明珠姑娘……”
“影在太醫院養傷,明珠安置在長公主府。”蘇辰頓了頓,“胡七呢?”
“關在天牢,等候發落。”
“帶他來見朕。”
胡七被帶來時,已換上囚服,但神色平靜,不像個死囚。他跪下行禮:“罪臣參見陛下。”
“你說要戴罪立功,”蘇辰看着他,“除了德太妃的餘黨,還有什麼?”
胡七抬頭:“罪臣知道北涼在大啓的暗樁網絡。榮親王生前與北涼往來,都是通過這些暗樁傳遞消息、運送物資。德太妃接手後,網絡擴大了。”
“名單呢?”
“在罪臣腦子裏。”胡七道,“一共二十七個據點,分布在十三州。罪臣可以一一畫出,但求陛下……饒罪臣一命。”
蘇辰與陸文淵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個情報太重要了,若能一網打盡,北涼在大啓的情報網將癱瘓。
“準。”蘇辰道,“但若有一個據點出錯,你就不用活了。”
“罪臣明白。”
胡七被帶下去畫圖。陸文淵擔憂道:“陛下,此人反復無常,恐不可信。”
“朕知道。”蘇辰道,“所以要用,也要防。他畫的圖,派人一一核實,確認無誤後再動手。記住,要同一時間動手,不能打草驚蛇。”
“臣遵旨。”
衆人退下後,蘇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發痛的太陽穴。事情一件接一件,像永遠處理不完。
手機震動,電量顯示:60%。
他打開備忘錄,看着那句“太後疑雲未散”。剛才太後的坦白看似誠懇,但他總覺得……還少了什麼。
那個背影是誰?太後口中的“那個人”,是真實存在,還是推脫之詞?
正想着,福貴匆匆進來:“陛下!長公主求見,說……說那位明珠姑娘,想見陛下。”
長公主府在後宮東側,是李清瑤的住所。蘇辰到時,明珠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手裏攥着一方手帕,神色不安。
“參見陛下。”她起身行禮,動作生疏。
“不必多禮。”蘇辰在她對面坐下,“找朕有事?”
明珠咬着嘴唇,許久才道:“民女……民女想問,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民女?”
她的聲音很輕,帶着江南口音,聽着楚楚可憐。
“你希望朕如何處置?”蘇辰反問。
明珠愣了一下:“民女……不知道。林太醫說,民女是婉妃娘娘的女兒,是先帝的血脈。但民女從小在農家長大,只會種田織布,不懂宮裏的規矩……”
“你想出宮?”
“想。”明珠毫不猶豫,“但林太醫說,德太妃的人可能還在找民女,出宮不安全。”
這倒是實話。德太妃雖死,但她的同黨未必知道明珠是公主而非皇子。若有人想繼續利用這個“遺孤”,明珠確實危險。
“朕可以給你兩個選擇。”蘇辰道,“一,留在宮中,以公主身份生活。清瑤會照顧你,教你規矩。二,朕給你安排一個新身份,送你去江南,隱姓埋名,安穩度日。”
明珠眼睛亮了一下,但又黯淡下去:“江南……民女的養父母還在那裏,他們還好嗎?”
蘇辰看向李清瑤。李清瑤搖頭:“德太妃的人抓走明珠時,養父母……遇害了。”
明珠的眼淚涌出來。她捂住臉,肩膀抽動,卻哭不出聲音。那是壓抑到極致的悲傷。
蘇辰心中一嘆。這個女孩,從出生就注定命運多舛。先帝爲了保護她,將她送出宮;德太妃爲了利用她,害死她的養父母;而他,能給她什麼?
“你慢慢想。”他起身,“想好了,告訴清瑤。”
“陛下,”明珠忽然叫住他,“民女……民女還有個請求。”
“說。”
“民女想學醫。”明珠擦幹眼淚,眼神變得堅定,“林太醫說,民女的生母婉妃娘娘是被人毒死的。民女想學醫術,將來……將來或許能救人,能查出真相。”
蘇辰看着她,忽然想起前世那些在逆境中成長的女性。這個時代的女子,能有這樣的志向,難能可貴。
“好。”他點頭,“朕讓林太醫教你。但你記住,學醫不是爲了復仇,是爲了救人。”
“民女明白。”
離開長公主府時,李清瑤送他出來。
“皇兄覺得,明珠怎麼樣?”
“是個好姑娘。”蘇辰道,“好好待她,她吃了太多苦。”
“臣妹會的。”李清瑤頓了頓,“對了皇兄,臣妹在整理德太妃遺物時,發現一件怪事。”
“什麼?”
“德太妃在宮外的宅子裏,有一間密室,裏面……供着一個人。”
“誰?”
“看不清。”李清瑤皺眉,“畫像上的人穿着龍袍,但不是先帝,也不是歷代先皇。臣妹覺得……可能是北涼的王族。”
北涼王族?德太妃供奉北涼人?
蘇辰心中一凜:“畫像呢?”
“臣妹沒敢動,怕打草驚蛇。”李清瑤道,“但臣妹記下了特征——畫像上的人,左眼下方有顆痣。”
左眼下有痣。這個特征明顯。
“派人盯着那宅子。”蘇辰道,“若有人去祭拜,立刻拿下。”
“是。”
回御書房的路上,蘇辰一直在想那顆痣。他總覺得在哪裏聽過這個特征,但想不起來。
直到推開御書房門,看見桌上那份北涼王書信的副本,他才猛然想起——拓跋宏左眼下,就有一顆痣。
北涼三皇子拓跋宏。
德太妃供奉的,是拓跋宏?還是他父親北涼王?或者……是北涼王室共同的祖先?
他正思索着,外面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侍衛沖進來,渾身是血:
“陛下!天牢……天牢出事了!”
天牢的火是從子字號牢房燒起來的。
蘇辰趕到時,火已撲滅,但濃煙未散。趙鐵柱灰頭土臉地跪在地上:“臣失職!胡七……死了!”
“怎麼死的?”
“是刺殺。”趙鐵柱指向牢房,“有人混進天牢,扮作獄卒,在送飯時用毒針刺入胡七後頸。等發現時,人已經死了。凶手……也服毒自盡了。”
蘇辰走進牢房。胡七趴在地上,後頸有個細小的針孔,周圍皮膚發黑。凶手是個年輕人,穿着獄卒衣服,嘴角有黑血,顯然事先在嘴裏藏了毒。
“查清身份了嗎?”
“查清了。”陳明遠遞上一份卷宗,“此人叫王二,京郊人士,三個月前入職天牢。但臣查了他的底細,發現他的家人在三個月前……全失蹤了。”
被挾持家人,被迫殺人,然後滅口。典型的滅口手法。
“胡七死前,說了什麼嗎?”蘇辰問。
趙鐵柱搖頭:“但臣檢查了他的屍體,發現他左手緊攥着,掰開後……”他遞上一塊布條,是從囚衣上撕下的,上面用血寫了兩個字:
“小心……背影。”
背影。又是背影。
蘇辰握緊布條。胡七臨死前想提醒他什麼?小心誰的背影?德太妃的?太後的?還是……
“陛下,”陳明遠低聲道,“臣檢查了王二的屍體,在他鞋底發現了一樣東西。”
是一小片金箔,邊緣有燒灼痕跡,像是從什麼器物上刮下來的。金箔上有個模糊的印記——半個虎頭。
“這印記……”蘇辰覺得眼熟。
“是北涼王庭衛隊的徽記。”陳明遠臉色凝重,“王二是北涼細作。”
所以殺胡七的,是北涼人?他們怕胡七泄露暗樁網絡?
但胡七剛被抓,北涼怎麼知道得這麼快?除非……朝中還有內奸。
“封鎖消息。”蘇辰下令,“對外就說胡七是病死的。暗樁網絡的清剿計劃照舊,但要提前,今晚就動手。”
“今晚?太倉促了!”
“不能再等了。”蘇辰斬釘截鐵,“胡七一死,北涼很快就會察覺。我們必須搶在他們轉移之前動手。”
“臣……遵旨。”
當夜,一場無聲的清剿在十三州同時展開。
根據胡七提供的名單,禁軍和各地駐軍突襲了二十七個據點,抓獲北涼細作一百三十餘人,繳獲大量密信、地圖、金銀。但有兩個據點提前轉移了,只抓到幾個小嘍囉。
“陛下,”趙鐵柱匯報,“據俘虜交代,他們在三個時辰前接到撤離命令。但命令來源不明,只說‘上面’有令。”
三個時辰前,正是胡七被殺的時間。所以內奸不僅傳遞了消息,還精準地指揮了撤離。
這個人,在朝中地位不低。
蘇辰看着地圖上那兩個空了的據點,心中涌起寒意。這個內奸,比德太妃更隱蔽,比榮親王更狡猾。他/她可能就在這朝堂之上,就在每天上朝的百官之中。
會是誰?
陸文淵?他位高權重,能接觸所有機密。但他是三朝元老,有必要通敵嗎?
陳明遠?他掌管刑部,能接觸犯人。但他剛被提拔,正是仕途上升期,爲什麼要冒險?
趙鐵柱?他掌握軍權,但他是武將,與北涼有血仇,可能性最小。
還是……後宮中的某個人?
蘇辰忽然想起太後那句“小心枕邊人”。難道她指的不是德太妃,而是別人?
他走出御書房,站在廊下。夜深了,一輪殘月掛在檐角,清冷孤寂。
福貴爲他披上披風:“陛下,該歇息了。”
“福貴,”蘇辰忽然問,“你在宮中四十年,可曾見過……左眼下有顆痣的男人?”
福貴想了想:“奴才見過幾個。宮裏的侍衛、太監,都有。陛下說的是誰?”
“地位高的。”
“地位高的……”福貴努力回憶,“先帝的貼身侍衛統領,好像就有顆痣。但那人早死了。還有……對了,榮親王府的管家,也有顆痣。”
榮親王府的管家。蘇辰記得,淨雅齋案中,強買方子的就是管家的外甥。而德太妃供奉的畫像上的人,也有顆痣。
“那個管家,現在在哪?”
“榮親王死後,王府被查,管家就……失蹤了。”
失蹤。又是失蹤。
蘇辰看着夜空,忽然覺得,自己像在下一盤盲棋。對手是誰,有多少棋子,他一無所知。只能憑感覺落子,一步步試探。
手機在懷中震動,電量顯示:59%。
他拿出手機,打開備忘錄,寫下新的一行:
【內奸代號“背影”。特征:左眼下或有痣,地位高,能接觸機密。可能與前朝後宮都有聯系。】
【當前威脅等級:極高。】
寫完,他合上手機。
遠處傳來打更聲:醜時了。
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而這場無聲的戰爭,才剛剛進入最危險的階段。
蘇辰轉身回殿。
他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必須更謹慎,更果斷。
因爲這一次的對手,可能比德太妃和榮親王加起來,更可怕。
而他,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