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邦的辦公室,再次被上好的龍井茶香縈繞。但今天的氣氛,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劉振邦親自爲陳默斟茶,動作沉穩,目光卻比往日更加深邃。他放下紫砂壺,沒有立即寒暄,而是從抽屜裏取出一份更厚的文件袋,推到陳默面前。
“陳先生,這是江心島地塊,我們內部最新、也是最核心的評估報告。”劉振邦的語氣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有些情況,在公開資料和普通評估裏,是不會體現的。”
陳默沒有動那份文件,只是端起茶杯,輕輕啜飲一口,然後平靜地看着劉振邦,等待下文。
劉振邦似乎也習慣了陳默這種沉靜到近乎淡漠的風格,他靠向椅背,手指交叉放在腹前,緩緩開口:“36億,溢價20%。從純粹的商業投資角度看,在目前的規劃和市場預期下,這個價格已經處於風險區間的高位。回收周期會被大大拉長,資金成本壓力巨大。”
他頓了頓,觀察着陳默的反應。陳默依舊不動聲色。
“當然,陳先生魄力驚人,或許看到了更長遠的戰略價值,或者有我們未能掌握的獨特開發思路。”劉振邦話鋒一轉,“但是,我今天想跟您談的,不是商業風險,而是……‘其他’風險。”
“願聞其詳。”陳默放下茶杯。
劉振邦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江心島,並非一塊簡單的‘淨地’。島上那幾棟民國建築,名義上產權復雜,牽涉幾個早已敗落的家族後人,索價不菲。但這只是水面上的麻煩。”
“真正的麻煩,在水下。”他目光銳利,“大約三十年前,江心島曾短暫嚐試過開發,當時的開發商背景復雜,與當時市裏某些勢力關系密切。後來項目因爲資金鏈斷裂和某些‘意外’而爛尾。那個開發商,姓趙,叫趙德海。”
陳默眼神微動:“趙德海?”
“對。趙德海當時在江南也算是一號人物,黑白兩道都有些關系。項目爛尾後,他本人也因涉黑、行賄等多項罪名被捕,據說在獄中病死了。他的家人和主要手下,也散的散,逃的逃。但是——”劉振邦加重了語氣,“當年跟着趙德海混的一批底層人員,還有一些殘存的關系網,並沒有完全消失。他們中有些人,一直認爲趙德海是被人‘做掉’的,江心島的項目也是被人‘奪走’的。這些年雖然蟄伏,但怨氣未消。”
“他們認爲奪走項目的是誰?”陳默問。
劉振邦搖搖頭:“時間太久,當年的情況很亂,各種說法都有。有說是當時的競爭對手,有說是內部人搞鬼,甚至還有傳言牽涉到更高層的權力鬥爭。但不管真相如何,這筆糊塗賬,現在可能算到任何一個重新開發江心島的人頭上。尤其是,像你這樣‘突然出現’,又‘勢如破竹’拿下來的。”
他看了一眼陳默:“昨天拍賣會剛結束,我就收到一些模糊的消息。市裏某些部門,對這次拍賣結果有些‘不同看法’。另外,地下世界裏,關於江心島和新主人‘不懂規矩’、‘壞了平衡’的議論,也開始冒頭。當然,這些目前還只是風聲。”
陳默聽明白了。劉振邦在告訴他,拿下江心島,不僅僅是商業行爲,還可能觸動某些陳年積怨和利益神經,引來水面下的暗流甚至敵意。李明軒的公開威脅只是其一,更麻煩的可能是那些藏在陰影裏、不按常理出牌的角色。
“多謝劉行長提醒。”陳默語氣依舊平靜,“那麼,江南銀行的態度是?”
劉振邦笑了,笑容裏帶着深意:“陳先生是我們最尊貴的客戶,您的成功,就是我們的成功。江心島項目雖然風險不小,但潛力同樣巨大。只要項目合法合規推進,符合城市規劃,江南銀行會是你最堅定的金融合作夥伴。關於項目開發貸款,我們已經組織專項小組,可以盡快啓動評估和審批流程。”
這是明確的支持表態。但也劃定了邊界——合法合規。潛台詞是,銀行可以提供資金支持,但不會直接卷入那些“水下的麻煩”。
“另外,”劉振邦補充道,“顧長風顧少,昨天下午和晚上,分別給我打了兩個電話。”
陳默挑眉。
“第一個電話,在拍賣會結束後不久。他主要是表達了對你這次出手的驚訝,也委婉地詢問了你的背景和我們銀行對你的支持力度。我自然是一貫的官方說辭。”劉振邦道,“第二個電話,是在今天凌晨。這次,他的語氣認真了很多。他提到,江心島項目牽扯舊事,提醒我們和你都要‘多加小心’,尤其是注意‘來自暗處’的東西。他還暗示,當年趙德海的事,可能和現在市裏某個退下去但仍有影響力的老領導有關,而那位老領導,和李家走得比較近。”
這信息量就大了。顧長風在示好,或者說,在嚐試拉攏陳默,共同應對可能來自李明軒及其背後勢力的麻煩。他甚至提供了一些指向性的線索。
“顧少的好意,我心領了。”陳默點點頭。
“顧家和李家,在江南明爭暗鬥多年。顧長風此人,看似溫和圓滑,實則眼光長遠,手段也不缺。他主動遞出橄欖枝,或許是看到了你身上的‘變數’價值。”劉振邦分析道,“當然,與虎謀皮,需有擒虎之力。陳先生還需自行斟酌。”
又聊了一些關於後續貸款安排的細節後,陳默起身告辭。劉振邦親自送到電梯口。
“陳先生,”在電梯門即將關閉時,劉振邦忽然低聲快速說道,“蘇經理會全力協助您處理項目前期事務。她能力很強,背景也幹淨,值得信賴。另外,安保方面,如果需要,我可以介紹一些可靠的人。”
陳默深深看了劉振邦一眼,點了點頭:“有勞。”
電梯下行。陳默獨自站在轎廂裏,光滑的金屬壁映出他平靜無波的面容。
水面下的麻煩……趙德海的舊怨……李家的潛在敵意……顧長風的試探與聯盟意向……
江心島這塊地,果然是個漩渦。但漩渦中心,往往也藏着機遇。
回到江畔一號,陳默發現門口站着兩個人。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穿着普通的黑色夾克,站姿筆挺如鬆,眼神銳利如鷹,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另一個稍矮些,但同樣精幹,目光靈動,正在打量着周圍環境。
看到陳默,兩人立刻迎了上來。高大男子開口,聲音低沉有力:“陳先生,您好。我是雷昊,這位是趙剛。劉行長讓我們過來,聽您安排。”
陳默心中了然,這就是劉振邦提到的“可靠的人”。
“進來說。”陳默打開門。
客廳裏,雷昊和趙剛沒有坐下,而是挺直站立。雷昊言簡意賅:“我們以前在特殊部隊服役,退役後做過一段時間安保和風險諮詢。劉行長對我們有恩。陳先生,在您需要我們期間,我們會負責您的個人安全,以及協助處理一些非常規事務。這是我們的專業,也是承諾。”
陳默打量着他們。雷昊沉穩如山,顯然是指揮和主力;趙剛則更顯機敏,像是觀察和輔助的角色。兩人身上都帶着經歷過生死和紀律錘煉的氣質,與普通的保鏢截然不同。
“待遇按行業最高標準,上浮50%。”陳默直接道,“暫時不需要你們24小時貼身,主要是我外出時跟隨,以及留意我住所和車輛安全。另外,我需要你們幫我調查一些事情。”
“是。”兩人同時應道,沒有多餘的廢話。
“第一,查清楚當年江心島開發商趙德海案件的始末,盡可能找到還在世的、了解內情的人,尤其是他當年的核心手下或者對頭。注意方式,不要打草驚蛇。”
“第二,留意近期江南市,特別是地下世界,關於江心島和我本人的所有風聲動向。重點注意有沒有異常人員接近我或者我的關聯方。”
“第三,”陳默頓了頓,“查一下‘永鑫財務’的底細,以及它和李明軒、楊國富之間具體的資金往來和業務關聯。”楊國富雖然倒了,但“永鑫財務”這條線,或許還能牽出更多東西,尤其是關於李明軒的。
“明白。”雷昊點頭,趙剛已經拿出一個特制的平板電腦開始記錄。
“今天就到這裏。聯系方式留給我,有需要我會聯系你們。”
兩人留下加密聯系方式後,幹脆利落地離開了。
陳默走到窗邊,看着腳下奔流不息的江水。雷昊和趙剛的到來,像是一道堤壩,暫時擋住了水下的暗流,讓他有了更從容應對的底氣。但堤壩能擋多久,取決於暗流的規模和力量。
接下來的幾天,表面風平浪靜。
蘇晚晴帶着江南銀行的團隊,高效地推進着土地出讓金支付、合同籤署等手續,同時按照陳默的要求,加班加點完善開發方案和財務模型。她展現出驚人的專業能力和協調能力,將繁雜的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陳默自己則閉門不出,仔細研究蘇晚晴不斷送來的資料,並結合雷昊他們初步反饋回來的一些零散信息,在腦中勾勒着江心島的開發藍圖,以及可能面臨的明槍暗箭。
雷昊和趙剛的效率很高。幾天後,一份簡短的初步調查報告送到了陳默手中。
關於趙德海:案件卷宗已塵封,公開信息有限。當年被抓的幾個主要手下,兩個已病死在獄中,一個出獄後不知所蹤。但趙剛通過一些灰色渠道,打聽到趙德海當年有個綽號“黑皮”的司機兼保鏢,在出事前似乎察覺到什麼,提前跑路了,可能還帶走了一些東西。此人據說後來隱姓埋名,在鄰省一個小縣城生活,但具體下落不明。另外,當年趙德海的一個情婦,姓柳,在趙倒台後分得一筆錢去了國外,近年來似乎有回國的跡象。
關於近期風聲:地下世界確實有些議論,主要集中在對新買主“不懂規矩”、“壞了行市”的不滿,但暫時沒有發現有針對陳默個人的具體行動或威脅。不過,趙剛注意到,有幾個以前跟過趙德海、後來混跡在碼頭和拆遷行業的小頭目,最近碰過兩次頭,似乎對江心島重新拍賣的事很關注。
關於永鑫財務:表面是一家正規的小額貸款公司,實際控制人是一個叫吳天豪的中年人,背景復雜,早年有涉黑案底,後來洗白上岸。永鑫與楊國富的楊氏集團有多筆大額資金往來,利率遠高於市場水平,且存在暴力催收嫌疑。更重要的是,永鑫與華天集團旗下的幾個建築子公司,也有隱秘的資金拆借和擔保關系,雖然做得隱蔽,但並非無跡可尋。吳天豪本人,據傳與李明軒私交不錯。
線索開始浮現。“黑皮”、柳姓情婦、吳天豪……這些名字,像散落的珠子,暫時還串不起來,但已經指明了方向。
這天下午,陳默接到了顧長風的邀請,地點在一個僻靜的私人茶舍。
茶舍隱在一片竹林深處,環境清幽。顧長風已經在包廂裏等候,依然是一身休閒打扮,正在專注地泡着工夫茶。
“陳老弟,恭喜啊,手續都辦得差不多了吧?”顧長風笑着招呼陳默坐下,遞過一杯清澈金黃的單樅。
“還算順利。”陳默接過茶。
“順利就好。”顧長風自己也呷了一口茶,然後看似隨意地說道,“我聽說,這幾天有些老朋友,對江心島的事挺關心的。特別是‘永鑫’的吳老板,好像私下裏發了幾句牢騷,說新來的過江龍,手伸得太長了。”
陳默眼神微凝。顧長風果然消息靈通,而且主動提到了“永鑫”和吳天豪。
“吳老板?我跟他不熟。”陳默淡淡道。
“不熟最好。”顧長風放下茶杯,笑容淡了些,“這個人,是條瘋狗,認錢不認人,而且背後有人撐腰,做事沒什麼底線。楊國富的事,他損失不小,心裏憋着火呢。李明軒那邊,最近好像跟他接觸也多了些。”
這是在明確提醒,吳天豪可能被李明軒當槍使,來找陳默的麻煩。
“多謝顧少提醒。”
“不必客氣。”顧長風擺擺手,“我這個人,喜歡交朋友,也喜歡有本事、守規矩的朋友。江南這片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有時候,多個朋友,路就好走很多。”
他看着陳默,眼神真誠:“江心島是個好項目,但也是個馬蜂窩。老弟你單槍匹馬,雖然資金雄厚,但有些事,不是光有錢就能擺平的。我們顧家,在江南深耕幾十年,方方面面還有些薄面。如果老弟有興趣,或許我們可以聊聊合作。”
終於切入正題了。顧長風這是正式拋出合作的橄欖枝。
“顧少的意思是?”
“我們可以成立一個項目公司,共同開發江心島。資金、資源、關系,我們可以互補。”顧長風緩緩說道,“你出大頭,我們顧家出資源和一部分資金,占小股。具體比例可以談。有了顧家的牌子,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會少很多。李明軒那邊,也不敢太過分。至於那個吳天豪,更是不足爲慮。”
條件聽起來很誘人。借顧家的勢,平趟很多障礙。但代價是,江心島項目的控制權和大部分收益,要分出去一部分。
陳默沉默片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了一個問題:“顧少對江心島的未來,有什麼具體的設想?”
顧長風似乎沒想到陳默會問這個,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當然是按照規劃,做成江南市的新地標,文化、旅遊、商務、居住融合的高端綜合體。利潤可觀,名利雙收。”
很標準、很官方的回答。
陳默點點頭,放下茶杯:“顧少的好意,我心領了。合作的事情,事關重大,我需要時間仔細考慮。畢竟,36億拍下的項目,每一步都得慎重。”
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留下了回旋餘地。
顧長風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很快恢復笑容:“理解,理解。這麼大的事,確實應該慎重考慮。不急,老弟你慢慢想。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隨時開口。”
又閒聊幾句,陳默告辭離開。
走出茶舍,坐進車裏,陳默對駕駛位的雷昊道:“查一下顧長風和‘永鑫’吳天豪之間,有沒有什麼過往交集或者矛盾。要快。”
“是。”雷昊應道。
陳默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顧長風想合作,或許是真心,或許是想借機滲透和控制項目。李明軒和吳天豪在暗中窺伺,蓄勢待發。趙德海的舊怨像一顆不定時炸彈。水面下的漩渦正在加速轉動。
而他的手中,除了看似無限的金錢,只有初步組建的、尚顯單薄的團隊。
下一步,是該主動做點什麼,打破這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局面了。
他想起雷昊報告裏提到的那個可能知道內情的“黑皮”,以及那個遠走他鄉的柳姓情婦。
或許,該從這些舊日的塵埃中,先找出一些有用的東西。至少,要弄清楚,當年江心島的渾水裏,到底淹沒了什麼秘密,又牽扯了哪些至今仍能興風作浪的人。
“去江邊,上島看看。”陳默忽然開口。
車子駛向碼頭。天色將晚,江風漸起,吹皺一江春水。遠方的江心島,在暮色中輪廓模糊,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等待着新的主人,也等待着被揭開的往事,和即將到來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