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銀簪穿過最後一縷發絲的瞬間,林晚意感到了一種奇異的平靜。
指尖的動作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手腕輕轉,簪身滑入預定的位置,將那個簡單而端正的低髻牢牢固定。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仿佛她已經這樣做過千百遍——事實上,在前世,她的確如此。
直播畫面裏,昏黃的光線從鐵皮窗的破洞斜射進來,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模糊的光影。身後是斑駁生鏽的牆壁,牆角堆着那堆辨識不清的機械垃圾。一切都簡陋得可憐,可那個發髻卻像沙漠裏突然開出的一朵小花,突兀又頑強地存在着。
在線人數悄悄爬升到了二十七。
彈幕開始零星出現:
【別說,還挺好看的。雖然不懂這是什麼風格。】
【這動作好溫柔啊……讓我想起我奶奶。她去世前,每天早上也會這樣梳頭,用的是一把掉了好幾根齒的木梳。】
【主播是啞巴嗎?怎麼一直不說話?】
【前面的,剛才主播不是說了幾句話嗎?什麼“內經”“血之餘”的。】
【那也叫話?文縐縐的,聽不懂。不過手是真巧。】
林晚意安靜地看着這些文字從屏幕底部滑過。她的呼吸很輕,胃部因爲飢餓而隱隱作痛,但精神卻異常專注。這些彈幕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這個時代人們對“古舊事物”最真實的反應:好奇、懷舊、不解、還有一絲隱約的……觸動。
她正要開口,準備用更通俗的語言解釋一下梳頭養生和古代女子發飾的實用功能——比如長發盤起可以避免在勞作時被卷入機械,這是她在廢土星能想到的最“實用”的聯系點。
就在她嘴唇微啓的刹那,直播界面毫無征兆地卡頓了一瞬。
不是網絡延遲那種普通的卡頓,而是一種更深層的、系統層面的凝滯。就好像有什麼高權限的東西強行介入,讓這個位於星網最邊緣的頻道短暫地“窒息”了一下。
緊接着,一條新的系統提示以不同於普通彈幕的銀灰色字體,從屏幕中央直接彈出:
【用戶[IronWill]進入直播間。】
這個ID出現的瞬間,林晚意敏銳地注意到兩個細節:第一,ID旁邊多了一個小小的圖標——銀灰色圓形背景上,交叉的劍與星辰,外圍環繞着簡約的橄欖枝圖案;第二,直播間原本緩慢增長的人數統計,在這一刻詭異地停滯了,仿佛被某種力量暫時凍結。
她不認識那個圖標,但直覺像針一樣刺了她一下。軍方的?研究院的?還是什麼特殊機構的標識?
彈幕還在繼續滾動,討論着發髻和梳頭,似乎沒人注意到這個新觀衆的特殊之處。或者說,普通用戶根本看不到那些異常。
直到一分鍾後。
【IronWill】的發言出現了。不是從底部滾動,而是以一種醒目的、加粗的、置頂的格式,直接懸浮在直播畫面中央,像一份官方通告:
“觀測對象:廢土星居民-L。行爲分析:無意義裝飾性活動。在生存資源匱乏區域,此舉效率低下,消耗額外熱量與時間,不符合最優生存邏輯。結論:無效行爲,建議終止。”
每一個字都冰冷、精確、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像手術刀,像實驗室報告,像機器對有機體行爲做出的終極判決。
直播間陷入了短暫的死寂。
三秒鍾後,彈幕爆炸了:
【臥槽?這誰啊?】
【觀測對象?什麼意思?當自己是搞研究的?】
【效率低下?笑死,梳個頭還扯上效率了?】
【美的事怎麼能只用效率衡量?】
【樓上+1,這人真掃興。】
【不過……他說得好像也有點道理?廢土星那地方,活着都難,還搞這些……】
【前面的,就是因爲活着難,才需要這點美啊!不然跟機器有什麼區別?】
林晚意的心髒在胸腔裏重重地跳了一下,然後又一下。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一種近乎興奮的緊張——她等的就是這種反應!不是普通觀衆的獵奇或感嘆,而是真正從“實用主義”和“理性邏輯”角度提出的、具有代表性的質疑!
只是她沒想到,質疑會以如此官方、如此居高臨下的方式出現。
她緩緩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穿過鏡頭,仿佛能看見屏幕另一端那個冷靜到近乎冷漠的觀察者。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拂過腦後的發髻,指尖觸碰到銀簪冰涼的簪身,那觸感讓她瞬間鎮定下來。
“這位‘鋼鐵意志’先生,”她開口,聲音因爲許久沒有說話而微微沙啞,但每個字都清晰可辨,像石子投入寂靜的水面,“您問我這有何用?”
她停頓了一下,不是猶豫,而是在組織語言——用這個時代能聽懂,但又不會丟失本質的語言。
“在您看來,它不能充飢,不能御寒,不能提升機械操作精度。它消耗時間,消耗熱量,在廢土星這種地方,似乎是最‘不理性’的選擇。”
她的語速不快,甚至有些慢,但每一個字都帶着重量:
“但您是否計算過,一個人在徹底絕望中存活下來的概率,與在絕望中仍能找到一點‘意義’的人,存活下來的概率,哪一個更高?”
彈幕停了一瞬。
【IronWill】沒有立刻回復。那個加粗的ID靜靜懸浮在那裏,像在沉默地運算。
林晚意繼續,聲音裏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古地球時代,戰亂飢荒,人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時,仍然會在陶罐上畫下花紋,仍然會爲死去的親人唱一首挽歌。這些行爲,按照純粹生存邏輯,也是‘無效’的。”
“但正是這些‘無效’,讓人類沒有徹底淪爲覓食的野獸。它們定義了‘文明’的底線——我們不僅僅是活着,我們還需要知道自己爲何而活,需要相信活着本身,除了生存,還有值得珍視的東西。”
她輕輕按住自己的心口,那個位置,心跳堅定而有力。
“這把梳子,這個發髻,對我來說,就是那條底線。它讓我在無盡的塵埃和絕望中,仍然記得自己是一個‘人’。它給予我面對明天的、哪怕只有片刻的寧靜和尊嚴。”
“文明,”她直視鏡頭,目光灼灼,“始於遮羞蔽體,而後才有禮、有樂、有美。美本身,就是對抗虛無與絕望的一種力量。而強大的精神,才是生存最根本、也最堅不可摧的基石。”
“您說,這有用嗎?”
話音落下。
直播間陷入了長達十幾秒的完全寂靜。在線人數的數字凝固在41,彈幕空空如也,連剛才還在爭論的觀衆們也沉默了。只有【IronWill】的ID依舊懸浮在那裏,像一座沉默的冰山。
然後,冰山動了。
還是那種加粗置頂的格式,還是冰冷理性的語調,但這次的內容,讓林晚意瞳孔微微收縮:
“論點:美學行爲可能提升個體精神穩定性,進而影響生存韌性。論據:個人陳述及有限歷史類比。論證強度:弱。但提出非標準觀察參數:‘精神穩定系數’。此參數在現有生存模型中未被量化納入。”
“初步評估:觀點具有潛在分析價值,但缺乏實證數據支持。”
“建議:持續觀察,收集更多行爲樣本及可量化數據。”
最後,是兩個字的結論:
“有趣。”
緊接着,這個ID退出了直播間。
在他退出的瞬間,林晚意清晰地看到直播後台閃過一條極快的系統提示——比之前那次更隱蔽,顏色是深藍色的,一閃即逝:
【高級觀察權限標記已記錄。目標頻道已加入[聯邦邊緣社會行爲樣本庫-第七分區:非典型文化行爲觀察列表]。持續觀察指令已下達。觀察員:IronWill(權限等級:7)】
林晚意的手指微微收緊。
聯邦。邊緣社會行爲樣本庫。非典型文化行爲。權限等級7。
這些詞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輪廓:她,和她的直播,已經被某個官方機構正式“標記”了。不是普通的觀衆,而是系統的、長期的、帶有研究性質的觀察。
其他觀衆這時才仿佛從剛才那場無形的交鋒中回過神來,彈幕重新涌動:
【剛……剛才發生了什麼?】
【那個IronWill說話好像官方報告……】
【但主播說得好棒!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雖然還是不太懂,但覺得好厲害……】
【所以梳頭真的有用?不是玄學?】
【主播下次什麼時候播?我還想看!】
林晚意迅速調整好呼吸,對鏡頭露出一個淺淡卻真實的微笑:“謝謝大家。今天先到這裏。下次直播,我會嚐試復原一種更復雜的古代發髻,如果大家感興趣的話……”
她簡單預告了下期內容,然後在觀衆“別走啊”、“再多聊會兒”的挽留聲中,禮貌卻堅定地結束了直播。
最後在線人數定格在47。打賞收入:34個信用點。
關掉直播儀的瞬間,林晚意整個人脫力般向後靠去,後背重重抵在冰冷的鐵皮牆上。冷汗已經浸透了裏層的衣服,握着銀簪的手因爲長時間用力而微微顫抖,胃部的絞痛再次襲來,提醒她現實的殘酷。
但她的大腦卻在高速運轉,像一台過熱的引擎。
IronWill。軍方或官方研究機構。邊緣社會行爲樣本庫。持續觀察。
母親手札裏提到的“禁區檔案”、“失落文明研究被叫停”。
還有那個神秘的“歸墟”坐標星圖。
這些碎片在她腦海中旋轉、碰撞、試圖拼湊出一個模糊的圖景:聯邦官方對“古文明”並非全然無知或無視,而是有一套自己的觀察、研究甚至……管控體系。她的行爲,因爲其“非典型”性,觸發了這個體系的觀察機制。
是福是禍?
短期內,可能是禍。被官方盯上,意味着更少的自由,更多的審視,一言一行都可能被記錄分析。
但長期看……
林晚意掙扎着站起身,走到水槽邊,掬起渾濁的水狠狠潑在臉上。冷水刺激着皮膚,讓她混亂的思緒清晰了一些。
如果她能證明自己的價值呢?不是作爲“被觀察的樣本”,而是作爲“有價值的信息源”甚至“合作者”?
如果她展示的技藝,真的能如她所說,對“精神穩定性”、“生存韌性”產生可觀察、可量化的積極影響?
那麼,這個“觀察列表”,會不會變成“資源支持列表”?
一個大膽得近乎瘋狂的計劃,在她心中緩緩成型。
她需要下一次直播。一次更完整、更震撼、更能體現“古法”精髓的展示。
驚鵠髻。
必須成功。
她轉身,目光落在妝匣上,落在那卷畫帛上。手指拂過帛面細膩的紋理,唐代女子高聳的發髻像一座等待攀登的山峰。
材料。工具。練習。還有……對付禿鷲幫的騷擾。
林晚意深吸一口氣,眼中最後一絲疲憊被燃燒的鬥志取代。
“那就來吧。”她輕聲說,像在對自己,也像在對看不見的觀察者宣戰,“看看是你們的‘最優生存邏輯’厲害,還是我這‘無效美學’的韌性更強。”
窗外,廢土星漫長而冰冷的夜,才剛剛開始。
而在星海彼端,那艘銀灰色戰艦的指揮室內,副官埃德加將剛才直播的完整記錄和初步分析報告呈遞給陸決。
陸決沒有立刻看報告,而是將目光投向舷窗外無盡的黑暗。星辰如恒河沙數,每一顆都可能是一個世界,一種文明,一套截然不同的生存邏輯。
“精神穩定系數……”他低聲重復這個新造的詞組,“將這個概念錄入數據庫,啓動模糊匹配程序,檢索所有邊境星區的社會調查數據,看是否有未被注意的相關性。”
“是,元帥。”埃德加記錄,又補充道,“另外,目標對象發布了新預告,明晚將嚐試復原一種名爲‘驚鵠髻’的古地球發型。需要提高觀察等級嗎?”
陸決轉過身,目光落在全息屏幕上定格的那個女孩臉上。蒼白,瘦弱,但眼神像淬過火的刀鋒。
“維持現有觀察等級。”他說,“但如果她的直播數據出現異常增長,或展示出任何可驗證的‘技術性內容’,立刻升級。”
“明白。”
埃德加離開後,陸決獨自站在舷窗前。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控制台的邊緣敲擊,節奏穩定,像在模擬某種算法。
一個來自最底層的F級孤女,用垃圾堆裏的材料,試圖復原失傳的文明技藝,並對抗根深蒂固的實用主義哲學。
這劇本,比他看過的任何一部星際歌劇都荒誕。
但也因此,值得投注一點額外的觀察資源。
他想看看,這簇在廢土星塵埃中點燃的微弱火苗,究竟能燃燒多久,又能照亮多大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