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扣彈開的輕響,在寂靜的鐵皮屋裏像是叩開了某扇通往時間深處的大門。
林晚意屏住呼吸,緩緩將妝匣的蓋子完全打開。
深紅色的絨布襯裏首先映入眼簾,雖然因年代久遠已經褪色發暗,但仍然能看出當初的精致。匣內被巧妙分割成數個大小不一的區域,每一件物品都被妥帖地安放在專屬的位置上,仿佛主人只是暫時離開,隨時會回來取用。
最上層,一把木篦梳靜靜躺在凹槽裏。木料是深褐色的,梳齒均勻細密,梳背上雕刻着簡約的雲紋,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有歲月的分量。林晚意拿起它,指尖撫過每一根梳齒,木質的溫潤觸感透過皮膚傳來,與這間鐵皮屋裏所有冰冷堅硬的金屬物件截然不同。
梳子旁,是三支素銀發簪。簪身筆直,簪頭被雕成簡單的如意雲頭,沒有多餘裝飾,只在雲紋轉折處有極細的鏨刻。銀質已經氧化發黑,卻因此更添古樸。她抽出一支,對着從鐵皮窗透進來的昏黃光線細看——簪尖被打磨得很鋒利,既能固定發髻,也足以……
林晚意搖搖頭,把那個危險的念頭壓下去,將發簪放回原處。
旁邊是一柄角質抿子,表面被摩挲得光滑如玉,邊緣圓潤。幾個拇指大小的瓷罐排列整齊,雖然罐口封着的蠟已經開裂,但林晚意還是能認出——那是盛放胭脂口脂的容器。她小心地打開其中一個,裏面的膏體早已幹涸成暗紅色的硬塊,湊近聞,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花香殘留。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
再往下,是一卷用淡青色絲線系着的畫帛。她解開絲線,輕輕展開。帛面柔軟得不可思議,仿佛隨時會碎裂,但上面的工筆彩繪卻依然清晰:一位高髻華服的唐代女子側影,發髻樣式復雜華麗,向一側傾斜如飛鳥振翅,旁邊小字標注“驚鵠髻,開元年間盛行”。
畫帛下方,妝匣的第二層被拉開。這裏整齊排列着數十枚繡花針,從粗到細,針眼閃着黯淡的銀光;十幾卷絲線,顏色雖已褪去不少,但仍能分辨出朱紅、靛青、鵝黃、月白;小巧的繡繃、頂針、剪刀、鑷子……一整套完整的刺繡工具。
林晚意一件件看過去,每拿起一樣,心髒就收緊一分。
這不僅僅是妝匣。這是一座微型的、跨越時空而來的文明方舟。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匣底。那裏躺着一本線裝手札,紙質脆黃,封面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個墨筆勾勒的、形似梅花的印記。
她小心地將手札捧出來,仿佛捧着一碰即碎的蝶翼。翻開第一頁,熟悉的繁體字如老友般躍入眼簾:
“餘平生所好,唯古法妝容、刺繡二藝。今世風日下,世人皆以科技爲美,以效率爲先,古法凋零,技藝失傳,悲乎!故錄此冊,留待有緣。若後世有人得見,望珍之重之,莫使明珠蒙塵。——林氏素心,星歷195年秋。”
林晚意盯着落款看了很久。
林素心。原主的母親。記憶中那個總是咳嗽、蒼白、沉默的女人,在女兒印象裏只是個“沒用的學者”,因爲研究“不切實際的古文明”而被學術界排擠,最終鬱鬱而終。
可現在林晚意知道了,這個女人耗盡一生,在星際時代默默守護着這些被世人視爲“垃圾”的古老技藝。她把它們整理、記錄、封存,像埋下一顆種子,賭一個渺茫到幾乎不可能的“有緣人”。
“林素心女士,”林晚意對着手札輕聲說,“您等到了。”
她繼續翻頁。手札的內容遠比她想象的更豐富、更系統。
第一部分是妝容。從最基礎的“淨面”、“敷粉”、“描眉”、“點唇”,到復雜的“花鈿”、“面靨”、“斜紅”,每一步都有詳細圖示和文字說明,甚至標注了不同朝代、不同場合的妝容差異。材料部分更是詳細得驚人:鉛粉的制法、胭脂花的選材與萃取、畫眉石的研磨、口脂的調配比例……
林晚意一頁頁看下去,指尖劃過那些娟秀的字跡。她能想象出一個女人在深夜的燈光下,伏案疾書的樣子。那些筆記裏不僅有技法,還有零星的個人感想:
“今日試制唐制口脂,加蜂蠟二錢,色澤果然更潤。想起《妝台記》載‘唇脂以蠟和爲膏’,古人誠不我欺。”
“見星網有人復原‘漢服’,竟將曲裾與直裾混穿,謬矣!欲辯之,又恐惹人笑,徒增煩惱。”
“晚意高燒三日,守於床前。若她日後能見此冊,望知母心。”
林晚意的手指停在最後一句上。這應該是原主小時候生病時寫下的。她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瘦弱的女人握着病中女兒的手,看着妝匣和手札,眼中是無人理解的執着與孤獨。
她繼續翻。第二部分是發式,圖文並茂地記載了數十種古代女子發髻的梳法:墜馬髻、靈蛇髻、朝天髻、雙環望仙髻……每一種都有分解步驟和完成圖示。畫帛上的“驚鵠髻”也在其中,被特別標注“需假發、義髻輔助,盛唐氣象”。
第三部分是刺繡。平針、套針、打籽針、搶針、盤金繡……針法圖解清晰,還附有各種吉祥紋樣的寓意解釋:雲紋代表高升,蓮紋象征純潔,纏枝紋寓意生生不息。
手札的最後幾頁,字跡變得潦草,像是體力不支時勉強寫就。內容也不再是具體技法,而是一些零散的思考:
“今人言古法無用,我獨以爲不然。一針一線,一描一畫,皆是心念專注。當世之人精神浮躁,焦慮叢生,或正需此等‘無用之事’以安頓心神。”
“曾見古文獻殘片,提及‘藝近乎道’。今方略懂——極致專注時,物我兩忘,時間停滯,此非‘道’之體驗乎?”
“星歷198年春,於舊貨市場購得殘破帛書一卷,上有奇異星圖,坐標全非今制。疑與古地球‘二十八宿’有關,然無法求證。卡洛斯教授斥爲‘無稽之談’,命我停止‘不務正業’。”
“身體每況愈下。此冊此匣,不知晚意能否得見。若天憐我志……”
筆跡到此中斷。後面是幾頁空白。
林晚意合上手札,抱在胸前,久久不語。
窗外,廢土星永不消散的昏黃光線透過髒污的窗膠片,在鐵皮屋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遠處,巨型機械臂作業的轟鳴聲隱約傳來。
這個鐵皮屋像個被遺忘的孤島,而她手中的妝匣和手札,則是島上唯一的、來自湮滅大陸的漂流瓶。
林晚意站起身,走到那扇小窗前。外面是廢土星第七區典型的景象:歪斜的鐵皮棚屋雜亂擁擠,地面裸露着管線與廢棄物,更遠處是垃圾山連綿的黑色剪影,天空永遠蒙着一層鏽紅色的塵霧。
絕望嗎?
不。
她低頭看着手中的妝匣,指尖劃過木質的紋理。
“您埋下的種子,”她輕聲說,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清晰可辨,“我來讓它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