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金色黎明
帝皇的葬禮在泰拉歷的第七個黎明舉行。
沒有盛大的儀仗，沒有冗長的致辭，只有沉默的送別。根據帝皇生前的遺願，他的遺體將被轉化爲純粹能量，注入皇宮地下的“永恒核心”——那是驅動泰拉星球防御系統的能源中樞，也是帝皇最後的歸宿：與帝國的心髒融爲一體。
上官神威站在皇宮最高塔樓的觀景台上，看着下方廣場上聚集的人群。十萬民衆自發前來，他們沉默地仰望着，手中捧着自發制作的簡易光源——手電、提燈、甚至發光的數據板。從高空俯瞰，那些光點如同倒映在人間的星河。
“很諷刺，不是嗎？”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上官神威沒有回頭。他已經感知到上官凌月的到來——這位姑母的意識頻率在人群中如同黑暗中的火炬，獨特而復雜。
“諷刺什麼？”他平靜地問。
“帝皇一生追求人類獨立於任何超自然力量之外，最終卻以近乎神跡的方式逝去。”上官凌月走到他身邊，也望向下方的人群，“燃燒意識對抗虛空，化爲永恒核心的一部分...民衆已經在傳說中將他神化了。”
“那是他們的權利。”上官神威說，“帝皇值得被銘記。”
短暫的沉默。晨風穿過塔樓，帶來遠方海洋的氣息。
“你的眼睛，”上官凌月終於說，“還是金色的。醫療團隊的報告怎麼說？”
“不可逆的基因表達。”上官神威簡短回答，“共鳴石的融合改變了我的生理基礎。視力範圍擴展到非可見光譜，能看到能量流動和意識場的輪廓。副作用包括對某些頻率能量的敏感，以及...越來越難做普通人的夢。”
最後一句話中有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疲憊。上官凌月敏銳地捕捉到了。
“後悔嗎？”她問。
“後悔什麼？拯救泰拉？阻止虛空入侵？”上官神威搖頭，“不。只是偶爾會想，如果二十年前一切都沒有發生，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上官家族子弟，會過着什麼樣的生活。”
“無聊的生活。”上官凌月直言不諱，“管理家族產業，參與政治聯姻，在宮廷派系間周旋。你不會喜歡的。”
“也許吧。”上官神威轉身，面對她，“你今天來，不只是爲了討論哲學吧，姑母？”
稱呼的改變讓上官凌月微微挑眉。她今天穿着樸素的深色制服，沒有佩戴任何家族徽記，這表明了她的立場——至少在公開場合。
“家族理事會昨晚舉行了緊急會議。”她開始匯報，“上官明軒被剝奪了代表權，暫時軟禁在家族宅邸。支持與虛空交易的三位長老主動辭去職務，但要求保證人身安全。作爲交換，他們提供了所有已知的虛空代理人名單。”
她從懷中取出數據芯片：“名單上有十七個貴族家族，三十四位高級官員，還有...兩位現任星系總督。證據確鑿，但牽涉太廣，如果全部公開審判，帝國將陷入前所未有的政治地震。”
上官神威接過芯片，沒有立即查看：“你的建議？”
“分步處理。先以‘涉嫌違反帝國安全法’的名義軟禁核心人物，秘密審訊獲取更多證據。同時，公開表彰在太陽節事件中表現忠誠的家族和個人，建立新的權力平衡。”上官凌月的分析冷靜而務實，“最重要的是，你需要盡快正式接掌權力。權力真空只會滋生更多的陰謀。”
“委員會的決議呢？”上官神威問的是十二人委員會的繼承安排。
“將在葬禮後三小時公布。”上官凌月說，“根據帝國憲法第7條，在帝皇沒有指定書面繼承人的情況下，由委員會提名，經帝國議會三分之二多數確認。盧西恩將軍已經確保了你獲得至少八票提名，議會那邊...情況復雜些，但並非不可能。”
“有多少反對票？”
“主要是那些在名單上的家族代表。”上官凌月頓了頓，“以及一些擔心你‘非人’狀態的保守派。他們認爲...七星之子的傳說是一回事，但一個眼睛會發光、能徒手擋住子彈的統治者，可能不再是人類。”
上官神威閉上眼睛。他能感知到整個泰拉的意識脈動，其中確實有一部分頻率充滿了疑慮與恐懼——對他，對未知，對改變。
“如果他們看到我看到的東西，就會理解恐懼是多麼微不足道。”他低聲說。
“你看到了什麼？”
上官神威睜開眼睛，金色瞳孔中倒映着遠方的星空：“虛空深處，永恒飢渴者正在重組。它不是放棄了，而是在準備下一次入侵。而這一次，它不再需要代理人或錨點——它學會了如何直接撕開現實。我們有時間，但不多，可能只有幾個月。”
上官凌月臉色凝重：“你能確定？”
“共鳴石中的古代記憶告訴我，上一次虛空大規模入侵的間隔是三百標準年。但永恒飢渴者已經接觸了人類意識，它學會了我們的思維模式，進化了。”上官神威的手無意識地按在胸口，那裏共鳴石已經與他的心髒融合，“下次入侵不會是以艦隊或怪物的形式，而是更隱蔽的方式：意識滲透、現實扭曲、法則篡改。”
“那我們如何對抗？”
“團結。真正的團結，不僅僅是政治聯盟或軍事同盟，而是意識層面的共鳴。”上官神威看向她，“我需要你的幫助，姑母。不是以上官家族代表的身份，而是以上官凌月個人的能力。你在意識科學領域的研究，可能比任何武器都重要。”
上官凌月驚訝地看着他：“你知道我的研究？”
“伊琳娜博士分析了你的早期論文。二十年前，在被家族強制退役前，你在研究‘群體意識網絡與防御可能性’。”上官神威說，“那時候你就預見到了虛空威脅，不是嗎？”
長時間的沉默。上官凌月最終點頭：“是的。我在探索幽冥星系遺跡時，接觸到了古代文明的預警信息。我試圖警告家族，但凌雲族長認爲那是危險思想，會動搖家族地位。所以我被‘退休’了，研究被封存。”
“現在可以繼續了。”上官神威說，“我將任命你爲帝國科學院新設立的‘意識防御研究所’所長，授權調用任何資源。只有一個目標：在下次虛空入侵前，建立覆蓋核心星系的意識屏障。”
這是一個大膽得近乎瘋狂的任命。上官凌月直視他的眼睛：“你不擔心我再次背叛嗎？畢竟，我姓上官。”
“我擔心。”上官神威坦誠地說，“但帝皇教過我：統治的本質是在風險與信任之間尋找平衡。我相信你的智慧和野心——你渴望證明自己是對的，渴望在歷史上留下印記。而幫助人類生存下去，是最大的證明。”
這種直白的理解反而讓上官凌月動容。她深深吸氣：“我需要見伊琳娜博士，還有...巴爾薩澤。他手上有最完整的虛空事件數據。”
“我會安排。”上官神威點頭，“現在，我們該去參加葬禮了。”
他們離開塔樓，沿着螺旋階梯向下。在階梯中段，上官神威突然停下腳步。
“還有一件事，”他說，“我的父母...他們的遺體在哪裏？”
上官凌月表情柔和下來：“在家族墓園，按照標準儀式安葬。如果你願意，葬禮後我可以帶你去。”
“好。”
葬禮主會場設在永恒核心大廳。這是一個位於地下三公裏的巨大空間，中央懸浮着水晶棺槨，帝皇的遺體躺在其中，看起來只是陷入了沉睡。周圍牆壁是透明材料，外面是涌動的能量流——永恒核心本身。
十二人委員會成員、帝國議會代表、軍方高層、各星域使節...所有重要人物都到場了。當上官神威步入大廳時，所有目光聚焦而來。
他能感知到各種情緒：悲傷、期待、懷疑、算計。但最強烈的是盧西恩將軍的堅定支持，維克多的忠誠守護，以及巴爾薩澤隱藏在冷靜外表下的憂慮。
儀式由大法官雷諾茲主持。這位老人聲音顫抖但堅定，回顧了帝皇萬年的統治，強調帝國的延續性。最後，他宣布：“根據帝國憲法與委員會決議，在新帝皇正式加冕前，由上官神威統帥擔任帝國攝政，全權處理一切軍政事務。”
沒有歡呼，只有肅穆的認可。這是過渡時期的必要安排。
水晶棺槨開始緩緩下降，沉入永恒核心的能量海洋中。當棺槨完全沒入的瞬間，整個大廳亮起柔和的金光，牆壁外的能量流加速旋轉，發出低沉的嗡鳴，仿佛在回應帝皇的回歸。
儀式結束後，人們陸續離開。上官神威獨自留在空蕩蕩的大廳中，站在能量海洋的邊緣。
“陛下...”他低聲說，第一次使用這個稱呼，“您說得對，選擇從來不容易。但我會繼續走下去，以我的方式。”
能量海洋中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像——帝皇微笑的面容，轉瞬即逝。是幻覺？還是帝皇意識殘留在永恒核心中的回響？上官神威不確定，但他感到一種深沉的平靜。
離開永恒核心大廳後，他沒有返回住所，而是前往皇宮東翼的“歷史檔案館”。這裏是存放帝國所有重要歷史記錄的地方，從第一次星際遠征到最近的太陽節事件，一切都在這裏歸檔。
巴爾薩澤在檔案館深處等他，面前是堆積如山的數據板和全息記錄儀。
“我找到了您要的東西，”情報官說，“關於‘七星之子’的完整記錄，不僅是上官家族的研究，還有帝國科學院早期的一些...被列爲機密的實驗。”
上官神威坐在他對面：“說。”
“您不是第一個七星之子。”巴爾薩澤語出驚人，“根據記錄，在過去三千年中，至少出現過七次七星連珠現象，每次都有嬰兒伴隨特殊能力誕生。其中三位被記錄在案：第一個在五百年前，那個孩子在十歲時自燃而死；第二個在三百年前，她成年後展現出強大的預知能力，但逐漸失去與現實世界的連接，最終消失在虛空中；第三個...就是您。”
他調出檔案。第一個孩子的記錄很簡單，只有幾行字和一張模糊的畫像。第二個孩子的記錄詳細得多，有她的日記、研究記錄，以及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最終記錄：
“星辰在低語，虛空在呼喚。他們不是敵人，他們是...另一面。我要去看看，也許能找到答案。”
記錄到此爲止。她失蹤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
“告訴下一個，不要抵抗連接，要理解它。我們是橋梁，不是壁壘。”
上官神威沉思着這句話。第二個七星之子在消失前領悟到了什麼？
“她的研究重點是什麼？”他問。
“意識維度映射。”巴爾薩澤調出復雜的圖表，“她認爲現實宇宙只是多層意識維度的一層，虛空存在生活在更深層。連接兩個維度不是入侵，而是...某種必要的循環。她甚至提出理論：永恒飢渴者可能不是邪惡的，它只是在執行某種宇宙尺度的功能，只是我們無法理解。”
瘋狂的理論，但與她最終的命運吻合——她主動進入了虛空。
“第三個記錄是我？”上官神威看着自己的檔案，厚厚一疊，從他出生到現在的幾乎所有重大事件都有記載。
“是的，但您的記錄有一個關鍵不同。”巴爾薩澤放大一行加密注釋，“這裏有帝皇的親筆備注：‘此子不同。他擁有前兩者的特質，但多了一種東西——人性深處的韌性。這可能是突破的關鍵。’”
人性深處的韌性。上官神威回想自己的一生：被拋棄但不怨恨，經歷痛苦但不扭曲，獲得力量但不迷失。這一切的平衡點，就是帝皇所說的“韌性”嗎？
“還有一件事，”巴爾薩澤降低聲音，“我在整理舊檔案時，發現了一個被刪除的記錄片段。關於第一個七星之子的死亡...不是自燃。”
“那是什麼？”
“意識過載。”巴爾薩澤表情嚴肅，“當時帝國科學院試圖用強制手段‘開發’他的能力，結果導致他的意識連接到了無法承受的維度，身體無法承載能量而崩潰。記錄被刪除，因爲實驗違反了所有倫理準則。”
上官神威感到一股寒意。帝國歷史上也有黑暗面，試圖控制不可控制的力量。
“誰負責那個實驗？”
“實驗主任是...”巴爾薩澤調出名字，“阿列克謝·伏龍斯基博士。他在實驗事故後引咎辭職，但十年後重新加入科學院，現在是...伊琳娜博士的導師。”
信息開始串聯。上官神威站起來：“立即調查伏龍斯基博士的現狀和所有研究。秘密進行。”
“您懷疑...”
“我懷疑歷史在重復。”上官神威走向出口，“太陽節事件後，帝國需要新的防御手段。如果有人相信七星之子的力量可以被‘安全開發’，可能會重啓那些危險的實驗。而我，可能是他們的下一個目標。”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巴爾薩澤：“加強對伊琳娜博士的保護，但不要讓她察覺。我需要知道她是否知情，是否參與。”
“是，統帥。”
離開檔案館時，天已經黑了。真正的夜晚，星辰在泰拉清澈的夜空中閃爍。上官神威沒有返回宮殿，而是去了皇宮邊緣的家族墓園。
上官凌月在那裏等他，站在兩座新墓碑前。簡潔的花崗岩上刻着名字：上官驚雲，林雨薇。沒有華麗的墓志銘，只有生卒年份。
“他們合葬在一起，”上官凌月輕聲說，“這是你父親的遺願。”
上官神威沉默地站在墓前。他沒有流淚，但感到胸口有沉重的鈍痛。二十年的缺失，兩天的重逢，永久的別離。這就是他的親情，短暫而沉重。
“他們在最後一刻是幸福的，”上官凌月說，“你父親告訴我，能和雨薇一起爲你做點什麼，是他們一生的救贖。”
“他們不必救贖什麼，”上官神威低聲說，“錯的是家族，不是他們。”
“但愧疚感不會因爲對錯而消失。”上官凌月看向他，“就像你現在感受到的一樣。你可能會想，如果早點找到他們，如果采取不同的方式...”
“我都想過。”上官神威承認，“但歷史沒有如果。我只能帶着這些繼續前進。”
他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小塊石頭，放在墓碑前——這是古老的習俗，表示“我來過，我記得”。然後他轉身離開。
上官凌月跟上他：“接下來去哪裏？”
“指揮中心。”上官神威說，“虛空威脅沒有結束，帝國需要重建。而作爲攝政，我有責任開始工作。”
他的步伐堅定，銀白披風在夜風中飄揚。身後的墓園安靜肅穆，前方的皇宮燈火通明。在兩個世界之間，年輕的攝政繼續前行。
黎明前的黑暗最深，但他已經學會在黑暗中看見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