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蔡京回到戶部衙門時,天色已近黃昏。

戶部右侍郎陳元忠迎上來,見他面色蒼白,忙問:“尚書大人,今日實務課……”

“關門。”蔡京打斷他,聲音嘶啞,“所有郎中、主事,全部叫到後堂。現在。”

一刻鍾後,戶部後堂擠滿了人。二十多名官員,從正五品的郎中到從八品的主事,都屏息看着上首的蔡京。

蔡京沒坐,他站在堂中,手裏攥着那份皇帝手寫的“三問”。

“都聽好了。”他舉起那張紙,“陛下給了三天時間,要戶部回答三個問題。”

他逐字念出:

“一、地方收稅標準是否統一?如何核驗?”

“二、州府上報數目如何稽核?”

“三、稅糧稅銀運輸損耗幾何?誰承擔?”

堂內一片死寂。

這些問題的答案,在座每個人心裏都清楚——不清楚的,也當不了戶部的官。但清楚歸清楚,能不能說,是另一回事。

“三天。”蔡京環視衆人,“三天後,本官要帶着答案,面呈陛下。這答案,要經得起查,經得起問。”

一個中年郎中忍不住開口:“尚書大人,這……這怎麼答?若照實說……”

“照實說會怎樣?”蔡京盯着他。

郎中低下頭:“會……會牽連無數人。”

“那不說實話呢?”蔡京又問。

郎中不敢答了。

蔡京冷笑一聲,將那張紙拍在桌上:“不說實話,陛下就會派人來查。到時候,就不是答幾個問題這麼簡單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漸暗的天空。

“諸位同僚,”他背對着衆人,聲音沉重,“我在戶部二十年,從主事做到尚書。這裏的賬,我比誰都清楚。地方征稅,十兩銀子,能到國庫的,最多七兩。那三兩去哪了?一層層剝,一層層扣,從縣吏到州官,從轉運使到戶部胥吏——人人有份。”

堂內有人開始冒汗。

“往常,這是潛規則,是常例,大家心照不宣。”蔡京轉過身,目光如刀,“但現在,陛下要掀桌子了。你們說,怎麼辦?”

陳元忠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尚書大人,是否……可稍作修飾?既不欺君,也不傷及同僚?”

“如何修飾?”蔡京問。

“比如……將部分損耗歸於天災、路途險阻等不可抗力。再比如,將標準不統一解釋爲‘因地制宜’……”

蔡京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容裏滿是疲憊:“陳侍郎,你覺得陛下是傻子嗎?”

陳元忠語塞。

“今日在文德殿,陛下問樞密院空餉時,曹樞密也想糊弄。”蔡京說,“結果呢?陛下直接問,空餉的錢進了誰的口袋?”

他走到堂中,挨個看向每個人的臉。

“陛下要的,不是修飾過的漂亮話,是實打實的賬本。你們以爲,三天時間,陛下就只在宮裏等着?不會的。皇城司的人,恐怕已經出京了。”

這話像一塊冰,砸進每個人心裏。

“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蔡京豎起兩根手指,“第一,老老實實交底,把歷年爛賬都翻出來,該補的補,該退的退。這樣,或許能保住腦袋。”

“第二,”他放下手指,“繼續糊弄,賭陛下查不出來。但賭輸了——就是抄家滅族。”

堂內落針可聞。

許久,一個老主事顫巍巍開口:“尚書大人,若……若我們交底,那些被牽連的地方官員、還有朝中……”

“顧不上了。”蔡京閉上眼,“先顧眼前吧。傳我命令:所有郎中、主事,今夜開始,核對元祐元年至今的所有稅賦賬冊。每一筆出入,都要標明原因、經手人、去向。”

他睜開眼,眼神決絕。

“三天,我要看到一份能攤在陽光下的賬本。誰負責的環節出了問題,自己寫請罪折子。若等我查出來——”

他沒說完,但所有人都懂了。

同一時間,樞密院,曹誦的情況比蔡京更糟。武將系統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空餉這事,從邊軍到禁軍,從都指揮使到下面的隊正,多少人指望着這份“外快”養家糊口、打點關系?

“大人,不能交底啊!”都承旨趙彥壓低聲音,“西北的種家、南邊的楊家,還有京裏那些勳貴子弟……這要掀開,得罪的不是一兩個人,是整個將門!”

曹誦坐在太師椅上,雙手捂着臉。他知道趙彥說得對。禁軍六十萬員額,實際在冊的五十八萬三千,剩下那一萬七千的空餉,層層分潤。最高層的將帥拿大頭,下面的軍官拿小頭,連文吏都能分杯羹。這是一張龐大的利益網。

“陛下這是要動軍方的根本。”曹誦喃喃道,“可爲什麼?軍方一直是支持陛下的……”

“或許正因如此,陛下才覺得好拿捏?”趙彥猜測,“畢竟,文官那邊黨爭不斷,武將卻一向只聽皇命。”

曹誦苦笑。聽話,反倒成了第一個被開刀的理由?

“三天……”他揉着眉心,“三天時間,就算我想交底,底下的人會配合嗎?那些驕兵悍將,逼急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趙彥眼神一閃,湊得更近:“大人,或許……可以拖?”

“怎麼拖?”

“就說賬冊繁多,三日難以理清,請求寬限。”趙彥說,“同時,讓幾位老將聯名上書,陳說軍方困難,請陛下體恤。只要拖過這段時間,等太皇太後……”

他頓了頓,沒說下去。

曹誦明白他的意思。等高太後駕崩,新帝完全掌權,或許會改變主意。又或者,到時朝局動蕩,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可陛下今日的態度,你也看到了。”曹誦嘆氣,“像是能拖的樣子嗎?”

“那也比硬頂強。”趙彥說,“大人,您想想,若真把空餉的明細交上去,第一個倒黴的是誰?是那些吃空餉的將領嗎?不,是您這個樞密使!御下不嚴、監管不力,這罪名,您擔得起嗎?”

曹誦渾身一震。

是啊,他是樞密使,是軍方最高文官。下面的人貪,他最多是失察。但若他親手把證據交上去,那就是知情不報、縱容包庇。

“可若不交……”曹誦猶豫。

“交,死路一條。不交,或許還有轉機。”趙彥聲音更低,“大人,軍方不是文官系統。武將們認的是袍澤情誼,是利益共同體。陛下若真要把所有人都逼到絕路,到時邊關生變,誰來負責?”

這話已是赤裸裸的威脅。

曹誦盯着他,許久,緩緩道:“你是說……”

“卑職什麼都沒說。”趙彥躬身,“只是提醒大人,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

窗外,夜色已深。

曹誦走到窗前,看着皇城的方向。那裏燈火通明,年輕的皇帝,此刻在做什麼?是在批閱奏章,還是在謀劃下一步?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站在了懸崖邊上。

福寧殿,燭火通明。

趙明沒睡。他面前攤開着兩份名單,一份是戶部主要官員的關系網,一份是樞密院及三衙將領的派系圖。

梁從政站在一旁,低聲匯報:“皇城司回報,蔡尚書回衙後,召集所有屬官議事,至今未散。樞密院那邊,曹樞密與都承旨趙彥密談了一個時辰。”

“趙彥?”趙明在名單上找到這個名字,“此人背景如何?”

“將門之後,其父曾任殿前司副都指揮使。與京中多家勳貴有姻親。”梁從政頓了頓,“還有……他妹妹是已故端王的側妃。”

端王,趙佶,未來的宋徽宗。

趙明筆尖一頓。

歷史果然在細節處糾纏。這個趙彥,竟和趙佶有關系。

“繼續盯着。”趙明說,“重點是,他們會不會真的去查賬。”

“老奴明白。”梁從政遲疑了一下,“官家,若他們……陽奉陰違呢?”

“那就更好了。”趙明笑了笑,“朕正愁找不到理由換人。”

他站起身,走到殿外。夜色深沉,星月無光。

“老梁,你說,朕這麼做,是不是太急了?”

梁從政不敢答。

“不急不行啊。”趙明自言自語,“太後隨時可能駕崩,到時候新舊黨爭、文武相爭、還有那些宗室……朕若沒有自己的班底,拿什麼鎮住場面?”

他想起歷史上哲宗親政後的窘迫——想用新黨,舊黨掣肘;想整頓軍政,武將怠惰。最後只能依靠章惇這樣的強臣,用鐵腕手段強行推進,卻也埋下了黨爭加劇的禍根。

他不想重復那條路。

“朕要的,不是誰勝誰負。”趙明望着夜空,“朕要的,是建立一套新規矩。讓所有人都知道,做事,要按規矩來;犯錯,要付出代價。”

梁從政似懂非懂。

“去把章惇叫來。”趙明忽然說,“悄悄的。”

“現在?”梁從政看看天色,已是亥時。

“現在。”

章惇匆匆進宮時,臉上還帶着倦意。他年過五旬,連日操勞,身體已有些吃不消。

“臣章惇,參見陛下。”

“賜座。”趙明示意他坐在對面,“這麼晚叫卿來,是有件事要交代。”

章惇正色:“陛下請講。”

“三日後,若蔡京、曹誦交不出像樣的答案,朕要換人。”趙明開門見山,“戶部尚書和樞密使的人選,卿可有建議?”

章惇心中一震。皇帝這是真要動刀了。

“戶部……”他沉吟道,“右侍郎陳元忠能力尚可,但性格圓滑,恐難擔大任。倒是三司使曾布,精通財計,且……與舊黨關系不深。”

曾布。趙明記得這個人,歷史上是章惇的政敵,但在元祐年間還算中立。

“樞密使呢?”

“這……”章惇猶豫了,“軍方的事,臣不便多言。”

“朕讓你說。”

章惇深吸一口氣:“現任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恩,是太後提拔的人,但治軍尚嚴,且與曹誦不和。若用他,或可制衡。”

趙明在紙上記下這兩個名字。

“章相公,”他放下筆,“朕今日叫你來,不只是問人選,是想問問你——若朕真的動了這兩塊骨頭,朝中會有什麼反應?”

章惇沉默片刻,緩緩道:“文官系統,會震動,但不會亂。畢竟戶部尚書換人,影響的只是一部分人的利益。但軍方……”

他頓了頓:“曹誦若去,必有人不服。輕則消極怠工,重則……恐生事端。”

“比如?”

“比如,邊關將領借口軍餉不足,縱兵劫掠。又或者,京中禁軍鬧餉。”章惇看着皇帝,“陛下,軍方有軍方的規矩。有些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家都好過。”

趙明笑了:“章相公這是在勸朕妥協?”

“臣不敢。”章惇躬身,“臣只是陳述事實。”

“事實就是,空餉吃了這麼多年,吃到國庫空虛,吃到兵無戰心。”趙明語氣轉冷,“這樣的規矩,不該改嗎?”

“該改。”章惇說,“但怎麼改,何時改,需要策略。”

“所以朕問你策略。”

章惇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銳光:“若陛下決心已定,臣建議——分而治之。”

“詳細說。”

“第一,查賬要查,但不必一棍子打死。空餉的主要責任人,嚴懲;被動參與的,輕罰;底層軍官,只要退還貪墨,可既往不咎。”

“第二,邊軍和禁軍區別對待。邊軍常年苦寒,可適當放寬;禁軍駐守京師,必須嚴查。”

“第三,”章惇壓低聲音,“查出來的錢,不要全收歸國庫。拿出一部分,作爲‘整改獎勵’,發給那些配合清查的部隊。這樣,反對的聲音會小很多。”

趙明聽着,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這就是老臣的經驗。不是一味強硬,也不是一味妥協,而是在原則性和靈活性之間找平衡。

“章相公,你這些建議,是站在新黨領袖的立場,還是站在朕的臣子的立場?”趙明忽然問。

章惇怔了怔,隨即正色道:“臣首先是陛下的臣子。”

“好。”趙明點頭,“那這件事,就按你說的辦。不過——”

他站起身,走到章惇面前。

“朕有個要求:三天後,不管蔡京和曹誦交上來的東西是什麼,朕都要看到一份真實的賬本。皇城司會配合你,需要什麼人、什麼權,朕都給。”

章惇心中涌起一股熱流。這是信任,也是重擔。

“臣,定不辱命。”

子時,章惇離開福寧殿時,夜風已涼。

他走在宮道上,腦子裏反復推演着接下來的步驟。查賬、分化、安撫、整頓……每一步都需要精確計算。

走到宮門口時,他忽然停住腳步。

陰影裏,站着一個人。

“章相公留步。”那人從暗處走出,是程頤。

章惇皺眉:“程先生這麼晚還在宮中?”

“老朽剛從慈壽殿出來。”程頤看着他,眼神復雜,“聽說章相公被陛下召見,特意在此等候。”

“何事?”

程頤走近幾步,壓低聲音:“章相公,老朽只問一句——陛下是否真要對舊黨趕盡殺絕?”

章惇心中一動。程頤這話,聽起來不像質問,倒像……試探。

“程先生何出此言?”

“今日實務課,陛下看似在查賬,實則是在立威。”程頤說,“舊黨把持朝政八年,戶部、樞密院,都有我們的人。陛下要動這兩個衙門,用意不言而喻。”

章惇不置可否。

“但老朽從太後那裏聽到一句話。”程頤盯着他,“太後說:‘這江山,終究是皇帝的江山’。”

章惇瞳孔微縮。

“章相公,”程頤的聲音更低了,“若陛下真要革新,老朽……或許可以勸勸一些人,不要頑抗到底。”

這話裏的意思,太明顯了。

舊黨內部,開始分化了。

章惇深吸一口氣:“程先生若能如此,是社稷之福。”

“但老朽也有條件。”程頤說,“新政可以推,但不能一概否定元祐之政。不能……趕盡殺絕。”

章惇沉默許久,緩緩道:“我會轉達陛下。”

程頤點點頭,轉身沒入夜色。

章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中波瀾起伏。

風向,真的開始變了。

而這一切,只因爲那個年輕的皇帝,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查賬,撬動了看似堅固的利益聯盟。

遠處傳來梆子聲,三更了。

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而真正的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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