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怔了一瞬,彎腰拾起帕子,眼尾堆上慈和的笑,仿佛方才的慌亂只是蘇澄的一絲錯覺。
“澄兒這話可冤枉母親了。”
姜氏輕嘆:“李嬤嬤早先便都跟我說了,那兩萬兩的條子,上頭清清楚楚蓋着你的私印,鳳凰展翼,一絲一毫也錯不了。”
“母親知道你怕父親責罰,才嘴硬不認,可一家人關起門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她一邊說,一邊上前,伸手替蘇澄掖了掖鬢邊碎發,指尖的溫度透過發絲傳來,帶着不容躲閃的力道。
“年輕人行差踏錯,原不可怕。”
姜氏聲音壓得極低,眼底一片諄諄教導:“可怕的是錯而不認,一錯再錯。你認下來,母親自會在你父親跟前替你圓場。”
“你若執意推諉,私印鐵證如山,傳出去,傷的是你自己的名聲,更是阿瑤的前程。”
話音落下,她抬眸直視蘇澄,面上一片痛心之色:“澄兒,母親說的話,你可聽明白了?”
蘇澄定定望着姜氏。
那雙眼,溫軟得像春水。
眉梢輕蹙,唇角微顫,端一派恨鐵不成鋼的慈母模樣,竟教人挑不出半分破綻。
這得多少年的修爲,才能把心虛算計,全數揉進一句爲你好裏?
驚嘆,佩服和惡寒,齊齊涌上心頭。
蘇澄側首,避開姜氏的手,唇角勾出個極淺的弧度。
“母親這話教我嘆爲觀止,李嬤嬤雖跟在我身邊,不一直唯您馬首是瞻麼?”
她退後半步,拂了拂袖:“既然鐵證如山,父親何不即刻傳李嬤嬤來對質?問問她,那兩萬兩的條子是我親手交她,還是她偷蓋了印,又把賬做在我名下?”
姜氏指尖一頓,帕子輕掩唇角,語氣寵溺又無奈:“唉,你這孩子,就是倔。李嬤嬤?她跟在你身邊伺候十餘載,你前腳把她踢去裁霞居,後腳又使人毒啞了她。”
她嘆息一聲:“如今她連話都說不得,你讓老爺怎麼問?”
一句話,輕飄飄拋下,卻似巨石墜水。
蘇長明猛地抬眼,目光在母女間來回逡巡,臉色愈發陰沉。
蘇澄心下暗驚。
毒啞?!
她只吩咐把李嬤嬤調離!
不是她,那便只能是姜氏了!
於自己而言,李嬤嬤不是個好人,但她對姜氏,一貫忠心耿耿!
蘇澄周身寒意陣陣:“原來如此,先偷印,再補賬,最後毒啞證人,好一條滴水不漏的鏈子。母親布局,步步爲營,女兒自愧不如。”
姜氏微微蹙眉,仿佛聽不懂她的嘲諷,只轉身朝向蘇長明。
“老爺,您瞧瞧,澄兒竟疑心到我頭上了。我一番慈母心腸,成了她眼裏的毒計。”
“罷了,您還是請家法吧,省得她再胡言亂語,累及阿瑤。”
蘇長明指節輕叩桌案,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逡巡,最後鎖在蘇澄面上:“澄兒,你還有何話說?”
蘇澄抬眼:“女兒百口莫辯。但沒有李嬤嬤,還有高嬤嬤,母親做下這麼多,身邊人不可能不知,父親只要下令盤問——”
“夠了!”
蘇長明低喝一聲:“既做了錯事,便要敢作敢當,你胡亂攀咬,也該有個度!”
“父親!”
蘇澄眼睛睜得大大的:“女兒並未攀咬,真相便在那裏,只要您想查!”
她定定盯着蘇長明,不知爲何,竟從他眼中瞧見一絲躲閃。
她總算反應過來:“父親,您知道真相對不對?您也知道我無辜對不對?”
蘇長明的眼角猛地一抽,他別開視線,負在身後的右手無意識地攥緊。
“胡說八道!”
蘇長明低喝:“爲父若知道,還會由着你母親在這裏苦口婆心?”
可話說得太急,尾音不自覺地發飄,像破鑼裏漏出的風。
蘇澄的心直往下墜。
那絲躲閃,那片刻的停頓,已足夠讓她確認了!
也對,撫恤銀被挪用,左右逃不開蘇家。
她們一個是將軍府休棄的棄婦,一個是未來太子妃之母,傻子都知,該保哪個!
她喉頭滾動,終不甘心:“父親,您想讓我,替母親頂罪?”
“什麼頂罪?”蘇長明背過身去,被親生女兒逼問,他只覺狼狽不堪,狠狠瞪了姜氏一眼,正要說話。
外頭傳來丫鬟的聲音:“老爺,門房通報,宣威將軍遞帖,前來拜訪。”
真是及時雨啊。
蘇長明整了整衣襟,長籲一口氣起身,信息太多,他也需理理腦子:“有貴客至,我先去招待,此事容後再議。”
蘇長明大踏步走了,院中只剩下兩人。
蘇澄木木地坐着。
姜氏眼珠轉了轉,高聲叫守在外間的丫頭:“怎麼辦事的?二姑娘來了這許久,連茶都不知送上?”
蘇澄慢慢抬頭:“母親不必忙活,咱母女之間,無需講究那許多。”
“澄兒,你今日失態,傷了母親的心。母親知你晨時受驚,倒也不怪你。”
丫鬟送來熱氣騰騰的杏仁奶露,姜氏抬手揮退丫鬟,親自斟了盞杏仁奶露,推到蘇澄面前:“嚐嚐,新熬的,潤肺。”
奶香氤氳,蘇澄低眉嗅了嗅,還未就唇,便又聽姜氏低低道。
“澄兒,你自小聰明,自然懂得權衡。女人這一輩子,靠的是娘家,夫家。你如今……”
她頓了頓:“雖說與宣威將軍緣盡,可蘇家還在,阿瑤也在。只要蘇家穩,你便有退路。蘇家若有閃失,你縱有千張嘴,也無人聽你分辯。”
蘇澄未接話,指尖輕轉杯盞,茶湯在裏頭打着旋。
姜氏抬眼:“說到底,下人不懂事,偷了你的印,多大點事?你不過治下不嚴,一句‘失察’便可揭過。李嬤嬤籤了供,說是她畏罪自爲,與你無幹。你點點頭的功夫,案子便定了,日後誰還提?”
她身子微微前傾:“你若執意翻浪,掀翻的是整船人。船沉了,你也在上面。”
她頓了頓:“可若退一步,只把幾個奴才推出去,保的是蘇家,也是你自己。阿瑤將來居東宮,還能不拉你一把?”
“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