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內,靜得能聽見蠶絲穿過錦緞的微響。
空氣中彌漫着各家貴女身上傳來的、混雜在一起的清雅花香與緊張氣息。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着,膠着在沈玉薇身上。
她卻像是全然未覺,姿態閒適得仿佛是在自家後花園裏曬太陽。
她將那根穿了紅線的針捏在指尖,時而對着面前的錦緞比劃一下,時而又抬眼看看殿頂繁復的雕梁畫棟。
嘴角甚至還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模樣,不像是在構思什麼驚天動地的繡品,倒像是在猶豫晚飯是吃米飯還是吃面條,透着一股子令人費解的懶散。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殿內的氣氛越發凝滯。
坐在她身旁的幾位秀女已經漸入佳境,繃子上初現雛形。
離她最近的吏部侍郎之女,繡的是一片華美的鳳尾,用了金銀絲線交錯,璀璨奪目。
另一側的將軍府小姐,則繡了一朵嬌豔的牡丹花瓣,用的是最考驗功力的滾針法。
花瓣邊緣的弧度飽滿而自然。
她們偶爾用眼角的餘光瞥向沈玉薇,眼神從最初的看好戲,逐漸變成了困惑與不解。
這位名滿京城的才女,究竟在做什麼?
是壓力太大,已經放棄了?
還是胸有成竹,另有奇招?
蘇清柔眼角的餘光也瞥見了這一幕,她唇邊那抹溫婉的笑意裏,藏了一分不易察覺的篤定與輕蔑。
沈玉薇,你終究是沉不住氣,自亂陣腳了。
她低下頭,指尖的繡花針穿梭如飛,動作越發流暢優美,仿佛不是在刺繡,而是在彈奏一曲無聲的樂章。
她要用最完美的作品,來襯托沈玉薇今日的瘋癲與失常。
半個時辰後,女官那略顯尖銳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寧靜:“時辰到,請各位小主停針,呈上繡品。”
宮女們邁着細碎的步子,開始依次收取繡品。
一一
呈送至高台之上,由皇後與幾位德高望重的誥命夫人共同品評。
先呈上去的幾幅,雖也算工整,卻都中規中矩,未見太多新意。
皇後只是淡淡掃過,不置可否。
直到女官高聲唱道:“蘇家小姐蘇清柔,繡品‘鳳穿牡丹’。”
當蘇清柔的繡品被兩名宮女小心翼翼地展開時,殿內瞬間響起一片抑制不住的低低驚嘆聲。
那是一幅構圖繁復,針腳細密至極的繡作。
只見錦緞之上,一株盛放的牡丹花開得層層疊疊,花瓣由深及淺,過渡自然。
仿佛帶着清晨的露水,雍容華貴之中又透着一股鮮活的生命力。
而那只穿梭於花叢中的鳳凰,更是整幅繡品的點睛之筆。
它的尾羽竟然用了十幾種不同色澤的絲線,以亂針法繡出,層層過渡,在宮燈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竟有種活物般的靈動感。
尤其那雙鳳目,只用了兩點黑線,卻炯炯有神,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高飛,引吭高歌。
“好!這幅‘鳳穿牡丹’,端的是氣韻非凡,盡顯皇家富貴氣象。”
高坐其上的皇後娘娘一直緊繃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滿意的笑意,贊許地點了點頭。
“蘇小姐這手藝,真是巧奪天工。不僅針法精妙,這構圖更是大氣,可見其心胸氣度。”一旁的李太傅夫人撫掌贊道。
其餘的誥命夫人們也紛紛附和,誇贊蘇清柔不僅女紅出衆,心思更是玲瓏剔透,實乃貴女之典範。
蘇清柔在萬衆矚目下起身,身姿嫋娜地盈盈一拜,臉上是恰到好處的羞澀與謙遜:
“謝皇後娘娘誇獎,臣女不敢當,是娘娘的鳳儀威德,給了臣女靈感,方能繡出這鳳凰的神韻。”
一句話,既不着痕跡地顯露了才情,又不動聲色地捧了皇後,引得皇後臉上的笑意更深了,連連道:
“是個會說話的,心思也巧。”
場面一時風光無兩,蘇清柔仿佛已經預見了自己的錦繡前程。
在這樣一幅堪稱典範的繡品之後,其他的作品都顯得有些黯然失色,匆匆評過。
終於,女官念到了最後一個名字。
“沈家小姐沈玉薇,繡品……”
女官的聲音在這裏出現了一個明顯的停頓,她看着手裏的繡繃。
表情變得有些古怪,甚至可以說是扭曲,像是在極力忍耐着什麼。
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到了頂點。
這位以“瘋癲”妝容出場的京城第一才女,到底會交出怎樣的作品?
是會用驚才絕豔的技藝扳回一城,洗刷方才的荒唐形象,還是會徹底破罐子破摔,將這場鬧劇進行到底?
在萬衆矚目之下,沈玉薇捧着自己的繡繃,親自走上前。
她沒有絲毫的局促與不安,反而臉上帶着幾分少女般的羞澀與期待,步履輕快地來到殿中,將繡品高高舉起,聲音清脆地介紹道:
“回稟皇後娘娘,臣女的繡品,名爲‘餓虎撲食’,寓意我大鄴王朝國運昌盛,如虎添翼,兵強馬壯,四海臣服,無人敢犯!”
繡品被完全展示在衆人面前。
然後,整個儲秀宮,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比方才沈玉薇進門時,還要寂靜。
那塊潔白的錦緞上,沒有鳳,也沒有牡丹。
正中央,用最粗的黑線和黃線,以一種近乎塗鴉的方式,繡着一只……老虎?
那老虎的造型極其粗獷,甚至有些潦草。兩只眼睛用黑線繞了兩個圈,一大一小,顯得十分呆滯。
嘴巴用紅線誇張地咧到耳根,露出幾顆歪歪扭扭的牙齒,與其說是威猛,不如說透着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憨傻。
而在它那只繡得像個肉包子的爪子下面,按着一只不成比例的小白兔。
說來也怪,這只小白兔繡得倒是格外精細,每一根兔毛都清晰可辨,兩只紅寶石般的眼睛裏滿是驚恐與絕望。
瑟瑟發抖的模樣活靈活現,甚至能讓人感覺到它在虎爪下的顫抖。
這強烈的、匪夷所思的對比,讓整幅“餓虎撲食圖”顯得既荒誕,又滑稽,充滿了詭異的喜感。
“噗嗤——”
不知是哪位貴女定力稍差,第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聲笑像個被點燃的引信,殿內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竊笑和議論聲,嗡嗡作響。
“天哪……這、這也叫刺繡?我三歲的侄女都比她繡得好!”
“簡直是胡鬧!粗俗不堪!有辱斯文!”
“沈玉薇是真的瘋了吧?這種東西也敢拿出來獻醜?沈家的臉都被她丟盡了!”
高台之上,皇後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去,剛剛因爲蘇清柔而露出的那點笑意,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鐵青。她身邊的幾位誥命夫人更是連連搖頭,看向沈玉薇的眼神裏滿是失望與不悅。
“沈玉薇,”皇後的聲音冷得像冰,一字一頓地從牙縫裏擠出來,“這就是你身爲沈家嫡女,呈上的答卷?”
森然的質問讓殿內的笑聲戛然而止,氣氛瞬間降至冰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後的雷霆之怒。
就在這時,蘇清柔站了出來。
她快步走到沈玉薇身邊,先是擔憂地看了她一眼,隨即一臉焦急地對皇後屈膝行禮,聲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
“皇後娘娘息怒!請您恕罪,薇薇姐姐她……她前幾日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許是身子還未大好,腦子還有些迷糊,手上的準頭也失了分寸。而且,姐姐她一向不拘小節,心思天馬行空,或許……或許在她看來,這老虎,別有一番、一番威猛之意呢?”
她這番話,聽起來句句都是在爲沈玉薇開脫,可每一個字,都在往沈玉薇身上捅刀子。
病了,所以神志不清,技藝不精。
不拘小節,就是粗俗無禮,上不得台面。
心思天馬行空,根本就是瘋瘋癲癲,不合常理。
一番話下來,她不僅沒有爲沈玉薇洗脫罪名,反而成功地將沈玉薇“失常”的形象,牢牢釘在了所有人的心裏,坐實了她精神不佳的猜想。
果然,皇後的臉色沒有半點緩和,反而更加難看。
她冷冷地掃了沈玉薇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充滿了厭棄。
沈玉薇垂着頭,長長的睫毛掩蓋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緒。
她能感覺到蘇清柔扶在她胳膊上的手,看似在支撐她,實則那柔軟的指尖力道裏帶着一絲隱秘的、顫抖的得意。
真好。
蘇清柔,我的好閨蜜。
前世,我爲了讓你在後宮站穩腳跟,費盡心機,爲你鋪就了一條通往後位的青雲路。
你每一次被人刁難,每一次被人構陷,都是我沖在前面爲你辯解,爲你掃清障礙。
這一世,也該輪到你,爲我鋪一條被幹脆利落“淘汰”出局的康莊大道了。
你看,你做得這不是很好麼?比我預想的還要好。
沈玉薇的嘴角,在無人看見的角度,無聲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甚至能想象到,此刻太子李澈若是看見這一幕,會是何等嫌惡的表情。
很好,一切都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完美地發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