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面試前的算法
11月15日,距離MIT線上面試還有五天。
陸景行坐在實驗室裏,面前的屏幕上同時開着三個窗口:左邊是裝置控制系統的代碼調試界面,中間是MIT申請材料的終稿,右邊是與林初語的聊天窗口,顯示着最新的技術問題討論。
他的注意力應該完全在MIT準備上,但手指卻自動切換到左邊窗口,修復了一個LED網格的時序錯誤。理性告訴他,此刻應該優先面試準備,但裝置項目像有引力,不斷將他的思維拉回。
手機震動,周子墨發來消息:“面試模擬準備好了,今晚七點?”
“可以。”陸景行回復,“但八點前必須結束,需要和初語測試裝置的聲音同步。”
周子墨:“你叫她‘初語’了。什麼時候開始的?”
陸景行停頓,回顧聊天記錄。確實,從上周開始,他逐漸省略了“同學”,現在直接稱呼名字。這個過程自然到他都沒意識到。
“自然地發生。”他回復。
周子墨:“自然地發生?對你來說,這可是重大進化。晚上見。”
陸景行關掉手機,重新專注。但他發現自己的思維在兩者間跳躍:MIT面試問題可能涉及跨學科研究,裝置項目就是完美案例;裝置需要更精確的光學模型,MIT的相關研究可能有借鑑價值...
實際上,這兩個世界開始融合。他的MIT申請文書大幅引用了“感知映射器”項目,強調科學藝術交叉的探索;而裝置設計中,他引入了更多前沿的數學模型,讓科學區更有深度。
這種融合是高效的,但也讓他意識到一個矛盾:他越將兩個世界連接,分離時就越困難。
下午四點,林初語來到實驗室。她抱着素描本和一份打印的訪客體驗流程圖。
“不打擾你準備面試吧?”她問,聲音比平時輕。
“不打擾。正好需要休息。”陸景行說,“流程圖完成了?”
林初語展開圖紙,上面詳細標注了訪客進入裝置的每一步體驗,包括時間分配、互動點、學習目標。“我參考了博物館學習理論和遊戲設計原則。關鍵是平衡自由探索和引導學習。”
陸景行仔細查看。她的設計嚴謹而富有創意:科學區設置“發現任務”(如找出最強光點、測量陰影長度),藝術區是“情感聯想”(如這種光讓你想到什麼記憶),交互區是“創作挑戰”(如重現你最喜歡的日落光效)。
“教育目標明確。”他評價,“數據收集也合理:通過交互選擇分析訪客偏好,通過問卷評估學習效果。”
“但還有一個問題。”林初語說,“如果你不在現場,如何體現你的貢獻?陳教授說的‘幕後區’可以展示過程,但...”她猶豫,“訪客可能感受不到我們對話的互動性。”
陸景行思考。“我們可以創造虛擬的在場。比如,在交互區設置一個‘合作模式’:訪客可以選擇與虛擬的‘科學家’或‘藝術家’合作完成任務。選擇科學家,系統會強調參數調整;選擇藝術家,系統會強調感覺表達。”
“虛擬的我們。”林初語眼睛亮起來,“甚至可以錄音我們的聲音作爲引導——你的聲音解釋科學原理,我的聲音提供藝術建議。這樣即使你不在,訪客也能體驗到兩種視角的對話。”
“技術上可行。”陸景行已經在構思實現方案,“需要錄制音頻片段,建立對話樹,根據訪客選擇觸發不同組合。”
他們討論了半小時技術細節。陸景行發現,即使討論工作,也能緩解面試壓力。林初語的思維方式——在概念和技術間靈活切換——讓他感到熟悉而舒適。
“你似乎不緊張面試。”她最終說。
“我緊張。”陸景行承認,“但緊張是無用的情緒反應。我能做的是充分準備。”
“你已經準備得很充分了。”林初語說,“而且,你正在做的項目本身就是最好的證明——你能進行跨學科思考,能將抽象概念轉化爲具體體驗。這正是MIT看重的。”
“你是這麼認爲的?”
“我確定。”林初語微笑,“因爲我也是評審者之一的話,會錄取你。”
這句話的肯定程度超出一般鼓勵。陸景行感到一種罕見的情緒:被完全理解的認可。
“謝謝。”他說,“那麼,爲了不辜負這個評價,我需要繼續準備。今晚和周子墨模擬面試。”
“好。”林初語起身,“我不打擾了。裝置那邊,我們會繼續進度。你專注面試。”
她走到門口,回頭:“陸景行,無論結果如何,你已經證明了你的能力。記住這一點。”
他點頭。門關上後,實驗室恢復安靜,但她的聲音留在空氣中,像一種溫和的共振。
他重新看向MIT申請材料。個人陳述中有一段寫道:“與建築系學生林初語的合作讓我認識到,數學不僅是抽象結構,也是理解感官世界的語言。我們的‘感知映射器’項目試圖建立這種語言的詞典——不是減少藝術的奇跡,而是揭示其背後的認知交響。”
這段話在幾周前還是純粹的專業描述。但現在,讀着“林初語”這個名字,他感到附加的意義:不僅是合作者,是讓他重新認識自己專業邊界的人,是...重要的人。
他保存文檔,開始準備面試問題。但思緒不時飄向裝置,飄向團隊,飄向她。
理性提醒他:分離在即,情感投入會增加分離成本。
但另一種聲音——新出現的,不那麼理性的聲音——說:有些連接值得成本。
晚上七點,周子墨準時到達實驗室,扮演MIT教授進行模擬面試。
“陸景行同學,請用三分鍾介紹你的研究興趣。”周子墨用嚴肅的語氣開始。
陸景行回答流暢,介紹了幾何拓撲和數學物理的交叉,特別強調了與光學和認知科學的接口。
“你申請中提到一個跨學科藝術項目。”周子墨問,“這對純數學研究有什麼價值?”
“數學是模式的科學。藝術是模式的表達。”陸景行說,“通過與藝術家合作,我學會了用新的方式‘看’模式——不僅作爲抽象結構,也作爲感官體驗。這反過來讓我提出新的數學問題:如何形式化描述‘美學直覺’?模式識別中的哪些算法對應藝術創作中的突破?”
“有趣。”周子墨繼續,“但時間投入呢?藝術項目是否分散了你對核心研究的專注?”
“相反,它加深了我的核心研究。”陸景行說,“我在項目中發展的高維數據可視化工具,後來用於我的拓撲研究,幫助我‘看到’復雜的流形結構。跨學科不是分散,是相互啓發。”
模擬面試進行了四十分鍾,涵蓋專業問題、研究計劃、職業目標。周子墨最後放下筆記本,恢復平常語氣:“很好。技術上無懈可擊。但有一點...”
“什麼?”
“溫度。”周子墨說,“你的回答精確但有點...冷。MIT不僅看重智力,也看重人格——是否有趣,是否善於合作,是否有熱情。你提到藝術合作,但描述得像實驗報告,不像激情項目。”
陸景行思考這個問題。“熱情如何量化表現?”
周子墨笑了:“看,這就是問題。熱情不是量化的。是當你談論它時,眼睛會亮,語速會變,會用手勢。你談數學時偶爾有這種跡象,但談藝術項目時,你用的是同樣的分析語氣。”
“因爲對我來說,兩者都是認知探索。”陸景行說,“只是領域不同。”
“但對你可能的合作者林初語來說,藝術是生命體驗,不只是認知。”周子墨說,“如果你在面試中能傳達那種連接——不僅是學科間的,也是人與人之間的——會更打動人。”
陸景行沉默。周子墨指出的,正是他一直試圖理解的區別:他通過認知框架體驗世界,林初語通過感知和情感框架。兩者都真實,但表達方式不同。
“我需要學習新的表達方式。”他說。
“或者,”周子墨溫和地說,“讓真實的情感自然表達。當你談到項目時,想想是什麼讓你願意投入這麼多時間?只是學術興趣嗎?”
陸景行回想:清晨在畫室觀察光線變化,深夜調試代碼直到燈光完美響應,團隊解決問題時的集體興奮,和林初語討論時那種智力共振的愉悅...
不,不只是學術興趣。
“是創造的過程。”他最終說,“是將想法變成現實的滿足感,是與不同思維方式的人共同解決問題的挑戰性,是...看到光以我們設計的方式響應時的美感。”
周子墨點頭:“這個回答有溫度。記住這種感覺,在面試中傳達它。”
模擬面試結束。陸景行感謝周子墨,然後看時間:八點十分。他錯過了和林初語測試聲音同步的時間。
他發消息道歉:“模擬面試超時。現在可以測試嗎?”
幾秒後回復:“我剛結束團隊會議。可以,但如果你需要休息,可以明天。”
“現在可以。我需要轉換思維。”
“好,五分鍾後語音連線。”
陸景行整理裝置控制軟件,林初語從展廳遠程連接。他們測試聲音與光效的同步:當訪客調整色溫參數時,音樂音色應相應變化;改變亮度時,音量響應。
“延遲有點明顯。”林初語的聲音從揚聲器傳來,“大概0.3秒。訪客會注意到。”
陸景行調整代碼參數:“現在呢?”
“好多了。但音樂過渡可以更平滑嗎?現在像階梯變化,應該是連續漸變。”
他們調試了半小時。這種遠程協作有獨特的親密感:共享屏幕,實時反饋,專業術語和簡化的解釋交替。
“你知道嗎,”調試間隙,林初語說,“團隊今天完成了鏡面安裝的全部。從某些角度看去,空間已經有‘無限延伸’的感覺了。李想拍了照片,我發給你。”
照片出現在聊天窗口:展廳中,鏡面系統反射LED網格,形成重復的光點陣列,向深處無限延伸,像光的隧道。
“符合設計預期。”陸景行評價,“反射次數達到理論值。”
“不只是符合預期。”林初語的聲音裏有笑意,“它很美。王薇站在那裏看了十分鍾,說‘像站在時間的光河裏’。”
陸景行看着照片。確實,除了符合光學模型,這個場景有某種...美學品質。他試着描述:“像有序與無限的結合。每個光點精確排列,但整體形成深不可測的延伸。”
“這就是我想說的。”林初語說,“科學提供精確,藝術提供無限感。結合時,產生新的體驗。”
他們安靜了一會兒,只有鍵盤敲擊聲和輕微的電流聲。
“陸景行,”林初語突然說,“面試那天,我會在展廳。但如果你想有人...模擬聽衆,我可以在線。”
“謝謝。”陸景行說,“但不需要。你已經給了我更重要的東西。”
“什麼?”
“理解。”他說,“你理解我在做什麼,爲什麼重要。這比模擬聽衆更有價值。”
另一端沉默片刻。“那麼,祝你順利。記住,無論結果如何,這個項目已經成功了——因爲它讓我們成爲了更好的思考者,也許...更好的人。”
“同意。”陸景行說,“那麼,聲音同步測試完成。我們明天見?”
“明天見。晚安。”
“晚安。”
通話結束。實驗室恢復安靜,但陸景行感到一種不尋常的充實感。他查看日程:面試在五天後,裝置展示在一個月後,可能的離開在...
他停止計算。專注於此刻,專注於可控制的部分。
他保存所有工作,關掉電腦。離開實驗室時,走廊的燈光已經調暗,只有安全指示燈在角落發着綠光。
他想起林初語說的“時間的光河”。也許時間本身就像那鏡面反射:每個當下都精確存在,但連接起來時,形成無法預測的無限延伸。
而他們,正在建造能讓別人看到這種延伸的裝置。
這或許就是意義所在:即使他離開,即使裝置拆除,即使記憶模糊,這種建造的經歷本身,已經改變了建造者。
而改變,是唯一真實的不變量。
第二節:線上的對話
11月20日上午九點,MIT線上面試。
陸景行在宿舍準備了標準環境:整潔的背景,良好的照明,穩定的網絡連接。他穿着正式的襯衫,盡管只有上半身會出現在鏡頭中。
九點整,面試鏈接激活。屏幕分割成三個窗口:中間是MIT數學系的安德森教授,左側是物理學交叉方向的李教授,右側是認知科學項目的陳教授(與陳明教授同姓,但無關聯)。
“早上好,陸景行。”安德森教授開口,“感謝你加入我們。我們看過你的申請材料,印象深刻。特別是你的跨學科項目。”
標準開場。陸景行點頭:“謝謝教授。我很榮幸有機會與你們交流。”
前二十分鍾是技術問題:他的拓撲研究,對某些未解決問題的見解,數學物理的最新進展。陸景行回答流暢,引用論文精確到發表日期和主要結論。
然後李教授問:“你的申請中提到,你與藝術家的合作影響了你的研究視角。可以具體說說嗎?”
這是關鍵時刻。陸景行想起周子墨的建議:傳遞溫度。
“我的合作者林初語是建築系學生,專業研究光。”他開始,“我們合作創建了一個裝置,讓訪客體驗光如何被科學和藝術兩種語言描述。在這個過程中,我學會了‘看’數學結構的新方式。”
他調出共享屏幕,展示裝置模型和幾張林初語的素描。“比如,這張圖顯示光線如何在不同介質中彎曲。作爲數學家,我通常用偏微分方程描述。但作爲藝術家,她畫出了彎曲的‘感覺’——不僅是幾何路徑,還有那種流動感、柔軟度、光的‘性格’。”
陳教授感興趣地前傾:“性格?那是主觀描述。”
“是的。”陸景行說,“但主觀描述背後有客觀基礎。我們測量發現,藝術家對光‘性格’的判斷,與某些數學特征相關——比如曲率變化率、梯度場的散度。這讓我思考:數學美學是否也有類似的感知基礎?我們覺得一個證明‘優美’,是否因爲它符合我們認知系統的某種偏好?”
他展示了他們項目中的一張圖表:物理參數與藝術評價的相關性分析。“我們正在建立這種映射的初步模型。這不僅是藝術與科學的對話,也是形式數學與認知科學的對話。”
安德森教授提問:“這很有趣,但時間呢?這樣的項目需要大量投入,是否影響你的核心數學研究?”
陸景行準備好的答案浮現在腦中,但他停頓了。他想起了真實的答案——不是排練過的,是真實的。
“實際上,”他說,“這個項目沒有分散我的研究,反而深化了它。因爲它迫使我用最清晰的方式解釋復雜概念——不僅向其他科學家,也向非科學家。這種清晰化的過程,常常揭示了我自己思維中的模糊之處。”
他調出另一個文件:“比如,這個拓撲問題的可視化。”屏幕上出現一個復雜的高維結構投影,“在嚐試向合作者解釋時,我發現了一種新的簡化表示法。後來發現,這種表示法本身揭示了問題的關鍵對稱性,幫助我找到了證明的新路徑。”
面試官們交換眼神。李教授點頭:“所以跨學科交流充當了思維催化劑。”
“正是。”陸景行說,“而且,它提醒我數學的終極目的:不是構建自我封閉的系統,而是理解世界——包括物理世界,也包括人類體驗的世界。”
面試進入最後部分:未來計劃,職業目標,對MIT環境的期待。陸景行的回答保持專業,但始終貫穿着那條主線:數學作爲連接工具,而非孤立領域。
面試在十點結束。教授們感謝他的時間,告知結果將在12月初公布。
關閉攝像頭後,陸景行坐在椅子上,感到一種釋放後的空虛。他回顧自己的表現:技術部分無失誤,跨學科部分...有溫度嗎?他不確定。
手機震動,林初語的消息:“結束了嗎?”
“剛結束。”
“怎麼樣?”
“技術上應該沒有問題。其他部分...不確定。”
“要聊聊嗎?我可以去實驗室。”
陸景行思考。他想見她,但理性提醒:面試後需要整理記錄,準備後續跟進郵件...
“好。”他回復,“一小時後實驗室見。我需要先整理筆記。”
“一小時後見。”
陸景行整理面試記錄時,發現自己的筆記比以往多了許多個人觀察:“陳教授對認知科學連接特別感興趣”、“李教授提問時身體前傾,顯示真實興趣”、“安德森教授在聽藝術部分時微微點頭”...
他在用林初語的方式觀察世界:不僅注意內容,也注意細微的信號。
這種變化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潛移默化,像光線緩慢移動,直到突然發現陰影已經改變了位置。
一小時後,他到達實驗室時,林初語已經在裏面,桌上放着一個紙袋。
“給你帶了午餐。”她說,“三明治和咖啡。你早上肯定沒吃好。”
陸景行確實忘了吃早餐。“謝謝。你吃了嗎?”
“吃了。”林初語坐下,“那麼,談談面試?你想復盤嗎?”
陸景行簡要復述了問題和回答,特別強調了關於藝術項目的部分。“我不知道是否有足夠的‘溫度’,如周子墨所說。”
林初語思考:“溫度不在於揮舞手臂或提高音量。在於你談論時的專注和深度。從你的描述看,你談到了項目的本質——不僅是做了什麼,而是它如何改變了你。這本身就是溫度。”
“你認爲是這樣?”
“我確定。”林初語微笑,“因爲我聽到你對項目的描述時,聽到了...感情。不是誇張的感情,是真實的感情——對探索的興奮,對發現的欣賞,對合作的尊重。”
陸景行感到一種確認。“那麼,無論結果如何,我展示了真實的部分。”
“是的。”林初語說,“現在,吃三明治。然後我們去展廳,團隊在等我們測試新的聲音模塊。”
他們簡單用餐。陸景行注意到三明治裏夾着他喜歡的蔬菜組合——生菜、番茄、黃瓜,不加洋蔥。林初語記得。
這種被細致記住的感覺,是他不熟悉的。在他的家庭和學術環境中,尊重體現在給予空間和期待表現,而不是注意細節偏好。
“謝謝。”他說,這次不只是爲食物。
“不客氣。”林初語似乎理解他未說的話。
午餐後,他們一起去展廳。團隊已經在那裏工作:蘇晴調試新的聲音算法,楚瑤調整投影內容,藝術系的三人在優化鏡面角度。
“面試如何?”楚瑤自然地打招呼。
“應該順利。”陸景行說,“現在需要我做什麼?”
“聲音與光的映射需要校準。”蘇晴說,“我們加入了更多參數:光的方向性對應聲音的立體聲移動,光的閃爍頻率對應節奏變化。但映射規則需要優化。”
團隊開始工作。陸景行和林初語一起測試新系統:林初語調整光參數,描述她的感知體驗;陸景行調整聲音映射,試圖匹配她的描述。
“這個光效像...水下的感覺。”林初語說,“擴散,緩慢變化,有輕微的波動。”
陸景行調整參數:“現在音樂像水聲嗎?加入了混響和緩慢的音高波動。”
“接近,但太規則。自然的波動有不規則性。”
“加入隨機擾動,但保持在一定頻率範圍內。”陸景行修改算法。
這種協作模式已經非常流暢:她提供感知描述,他轉化爲技術參數,團隊測試反饋。楚瑤在旁邊記錄藝術效果,提出調整建議:“如果加入一點延遲回聲,會不會增強‘深度感’?”
他們測試,效果確實更好。
下午的工作高效而富有成果。裝置逐漸接近完成:鏡面系統創造了深邃的空間感,LED網格可以精確控制,投影儀創造柔和的藝術光效,聲音系統增強了沉浸感。
傍晚,團隊休息時,楚瑤對林初語說:“你們協作的默契令人羨慕。像不需要語言就能理解。”
林初語看着不遠處與李想討論技術細節的陸景行。“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建立共同語言。現在它生效了。”
“即使他離開,這種語言還會在。”楚瑤說,“你們創造的東西,會繼續影響彼此。”
這句話讓林初語思考。是的,即使物理分離,他們已經改變了對方的認知方式。這種改變是持久的,像學會新語言後,即使不說,思考方式也不同了。
團隊工作到晚上七點。離開時,陸景行和林初語最後走。
“下周開始,我需要準備可能的赴美安排。”陸景行說,“如果錄取,研討會12月10日開始。裝置展示是15日...”
“那麼你12月9日就要走。”林初語計算。
“是的。”陸景行說,“這意味着最後五天我不在現場。但所有技術工作可以在那之前完成。展示本身...你可以主持。”
林初語點頭:“我們可以預先錄制你的講解部分,在幕後區播放。虛擬在場。”
“還有一件事。”陸景行停頓,“如果我真的要去,離開前...我想正式感謝你。不只是作爲合作者。”
林初語感到心跳加快。“什麼樣的正式?”
“我還在思考適當的表達方式。”陸景行誠實地說,“我不擅長情感儀式。”
“那麼,找到你自己的方式。”林初語微笑,“只要是真實的,我就會理解。”
“好。”陸景行說,“那麼,繼續工作。還有很多要完成。”
他們分開。林初語走回宿舍的路上,想起父親曾說:“真正的告別不是最後一次見面時說的,是每次見面都在準備的那個。”
她和陸景行,也許從第一次合作會議開始,就在準備這次告別。不是消極的,而是意識到有限性後的珍惜:珍惜每次討論,每次突破,每次默契的瞬間。
而裝置本身,成了這種珍惜的物理體現:他們將思想變成光,變成聲音,變成可分享的體驗。
即使建造者離開,建築依然矗立。即使光熄滅,空間依然存在。
回到宿舍,她打開素描本,但今天不是畫裝置,而是畫記憶中的片段:第一次會議的白板,畫室裏的實驗,團隊工作的展廳,月光下的對話...
她在最後一幅畫下寫道:“11月20日。面試結束,倒計時開始。但我們建造的東西,已經開始獨立於我們存在。也許所有真正的創造都是這樣:一旦誕生,就有自己的生命。而建造者的任務,是學會放手。”
她發送給陸景行,沒有附加評論。
一小時後,回復來了:“收到記錄。補充:建造者的放手不是失去連接,而是改變連接形式。從直接控制到遠距離觀察,從創造到見證。裝置完成後,我們的角色從建造者變爲第一批訪客——體驗我們共同創造的世界。”
林初語讀着這段文字,感到眼睛溼潤。他總能找到最精確的比喻,描述最復雜的情感。
她回復:“那麼,讓我們成爲最好的第一批訪客。”
“同意。”他的回復簡單,但承諾堅定。
窗外,城市的燈光如星海蔓延。在這個秋天的夜晚,兩個建造者開始準備放手,準備告別,準備成爲他們創造的世界的訪客。
而這個過程本身,也許是他們建造的最重要的部分:不是裝置,而是學會如何讓創造擁有獨立生命的智慧。
第三節:最後的調試
11月28日,距離可能的赴美日期還有十一天,距離裝置展示還有十七天。
實驗展廳已經徹底改變。走進“感知映射器”,訪客首先進入一個狹窄的過渡通道,兩側是黑色牆面,只有地面有微弱的引導光。然後空間突然打開:一個鏡面無限延伸的光之隧道,頂部是精確排列的LED網格,可以編程顯示各種光效。
左側是“科學區”,屏幕顯示實時光參數,訪客可以用滑塊調整並觀察變化。右側是“藝術區”,投影儀在牆上投出風格化的光畫面,從維米爾的精確到莫奈的朦朧。
最深處是“交互區”:一個圓形平台,中央有控制台,訪客可以自由調整參數,創造自己的光效,同時聽到相應的音樂變化。
“幕後區”在入口旁:展示着項目的草圖、代碼片段、團隊會議記錄、林初語的素描本掃描頁、陸景行的數學模型——創造過程的透明展示。
團隊正在進行最後一次全面測試。每個成員輪流體驗完整流程,記錄問題。
李想測試科學區:“參數響應很快,但說明文字可以更簡潔。有些術語需要小字解釋。”
王薇測試藝術區:“投影畫面很美,但過渡可以更平滑。現在從維米爾到倫勃朗的切換有點突兀。”
張晨測試硬件:“所有設備運行穩定,電力負荷在安全範圍。應急方案已準備。”
蘇晴測試軟件:“聲音與光同步良好,延遲低於0.1秒,人耳無法分辨。交互邏輯清晰。”
楚瑤測試整體體驗:“氛圍連貫,教育目標明確。但情感沖擊力可以更強——也許在最後增加一個‘反思時刻’,讓訪客靜坐觀看他們創造的光效慢慢消散。”
林初語測試引導流程:“說明清晰,學習曲線合理。但需要更多鼓勵探索的語言——現在有些太指導性。”
陸景行測試技術系統:“所有子系統集成良好。遠程監控已設置,即使我不在現場,也可以實時查看裝置狀態並遠程調整。”
測試結束,團隊圍坐在地板上總結。楚瑤準備了熱茶和點心——她逐漸成爲團隊的“氛圍管理者”,注意到大家的需要。
“總體評價:功能達到設計目標,體驗流暢。”林初語總結,“剩下的主要是微調:過渡平滑度,說明文字,氛圍強化。”
“時間足夠。”陸景行說,“接下來七天完成微調,然後三天預展測試,邀請少量觀衆反饋,最後四天根據反饋調整。”
“你的赴美安排確定了嗎?”蘇晴問。
陸景行查看手機:“MIT錄取通知還沒來,但研討會組織方已確認,如果錄取,強烈建議參加12月10-14日的會前活動。我預訂了12月9日的機票,可退改。”
空氣安靜了一瞬。即使早有預期,具體日期的確定讓分離變得真實。
“那麼,”李想說,“我們需要在你離開前完成所有技術鎖定。”
“是的。”陸景行說,“我會在離開前完成技術文檔,設置遠程支持系統。林初語將有完整的管理權限。”
團隊繼續討論細節,但氣氛有了微妙變化:一種緊迫感,混合着對即將失去技術核心的擔憂。
會議結束後,陸景行留下做最後的代碼整理。林初語陪他。
“團隊擔心你離開後技術問題。”她說。
“我已經考慮了所有可能的問題,準備了解決方案文檔。”陸景行調出一個文件,“硬件故障處理指南,軟件重啓步驟,常見問題排查。蘇晴也有技術能力處理大部分問題。”
“我知道。”林初語說,“但我指的不是技術問題。是...象征性問題。你是項目的共同創造者,你的缺席會改變體驗。”
陸景行思考這個問題。“這就是爲什麼我們需要‘虛擬在場’。不僅是我錄制的音頻,還有這個——”他打開一個新程序,“實時對話系統。”
屏幕上顯示一個簡單的界面:訪客可以輸入問題,系統會從預置的問答庫中選取答案,模擬對話。
“問題庫基於我們所有的討論記錄。”陸景行解釋,“我分析了我們對話的模式,建立了回應邏輯。雖然不是真正的AI,但對於常見問題,可以提供類似我的回答。”
林初語測試:“問:爲什麼選擇光作爲研究對象?”
系統回答:“光同時具有精確的物理屬性和豐富的感知體驗,是連接理性與感性的理想橋梁。此外,我的合作者林初語對光有深刻的藝術理解,這啓發了科學探索的新角度。”
回答確實像陸景行的風格:直接,清晰,承認合作者的貢獻。
“這很好。”林初語說,“但訪客問私人問題呢?比如‘你們合作愉快嗎?’”
系統回答:“合作是富有成效的挑戰。我們學習彼此的語言,在差異中尋找共鳴。這種過程本身是項目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林初語感到一種奇特的感動:系統捕捉了陸景行的本質,但不是完整的他。像他的影子,真實但不完全。
“這也許就是分離的真相。”她輕聲說,“我們帶走彼此的一部分,留下另一部分。永遠無法完全擁有,但也永遠不會完全失去。”
陸景行看着她:“你表達得很詩意。”
“這是我父親的方式。”林初語說,“他總是說,重要的不是擁有多少時間,而是時間中有多少真實。”
他們安靜地工作了一會兒。陸景行完善代碼,林初語測試各個功能。展廳裏只有鍵盤聲和偶爾的設備嗡鳴。
“初語,”陸景行突然說,“如果錄取,我會去MIT。這是理性的選擇。”
“我知道。”
“但理性選擇不代表沒有情感成本。”他繼續說,“這個項目,這個團隊,你...都是重要的成本。”
林初語感到眼眶發熱。“那麼,成本值得嗎?”
陸景行思考。“從投資回報率看,MIT的教育和研究機會提供長期收益。但從另一種計算——人生體驗的質量看...這裏的經歷同樣有價值。這是無法比較的兩種價值。”
“所以?”
“所以我需要創造第三種計算方式。”陸景行說,“不是二選一,而是如何保持連接,讓兩種價值共存。”
他調出另一個程序:“我開發了一個簡單的通信協議。裝置可以定期發送狀態數據到我那裏,我可以遠程調整。我們也可以保持定期討論——不僅是這個項目,也可以是新的想法。”
“長期合作。”林初語理解。
“是的。”陸景行說,“如果我們證明合作有持續價值,邏輯上應該繼續。即使物理距離遙遠。”
“那情感部分呢?”林初語問,聲音很輕。
陸景行停頓更長。“情感需要不同的協議。我還在學習。”
他轉向她:“但我願意學習。因爲情感...似乎也是一種數據,一種信息,一種連接形式。只是解讀方式不同。”
林初語微笑,眼淚終於落下,但那是溫暖的淚。“那麼,我們慢慢學習。有時間。”
“有時間。”陸景行重復,“即使分離,也有時間。”
他們繼續工作到深夜。當最後一個技術問題解決時,已經是凌晨一點。
“完成。”陸景行保存所有文件,“現在裝置可以獨立運行了。”
林初語站在交互區中央,調整控制台。燈光緩慢變化,從冷到暖,音樂隨之起伏。鏡面反射無限延伸的光點,像星空,像深海,像時間的河流。
“它活了。”她輕聲說。
陸景行站在她旁邊,看着他們創造的世界。“是的。現在它是獨立的實體。”
他們站在那裏,在光的環繞中,很久沒有說話。不需要語言,光在說話,音樂在說話,空間在說話。
最後,林初語說:“無論發生什麼,我們創造了這個。這就足夠了。”
“是的。”陸景行說,“足夠了。”
他們關掉裝置,離開展廳。走廊裏黑暗安靜,只有安全燈在角落發着微光。
走到分岔路口時,陸景行說:“錄取通知可能在接下來幾天。無論結果,我都會告訴你。”
“好。”林初語說,“我會準備好爲你慶祝,或安慰。”
“兩種反應都是合理的。”陸景行說,“但我傾向於慶祝。因爲這代表選擇的自由,而不是失去。”
“我喜歡這個視角。”林初語說,“那麼,晚安。”
“晚安。”
她走回宿舍。深夜的校園安靜深沉,只有遠處偶爾的車聲。她抬頭看天空——晴朗,星星可見。
想起裝置中的光之隧道,想起陸景行說的“保持連接”,想起父親說的“時間中有多少真實”。
也許真實不在於時間長短,而在於連接深度。她和陸景行建立的那種連接——智力上的共鳴,情感上的尊重,創造中的協同——是深的。深到足以跨越距離,延續時間。
回到宿舍,她打開素描本最後一頁。但今天,她沒有畫,而是寫了一句話:
“11月28日。裝置完成,等待訪客。我們也完成了一個階段的建造,等待下一個階段。無論他是否離開,我們已經證明:不同世界可以對話,不同語言可以翻譯,不同的人可以建造共同的橋梁。而橋一旦建成,就永遠改變了河流兩岸的風景。晚安,光。晚安,橋梁。晚安,正在學習情感的數學家。”
她發送給陸景行,標記爲“項目完成記錄”。
幾分鍾後,回復來了:“收到記錄。補充:橋梁的價值不僅在於連接兩岸,也在於提供了觀察河流的新視角。從這個視角看,分離不是兩岸的距離,而是河流自身的寬度——可以被橋跨越的寬度。睡眠有助於認知整合。晚安,藝術家。”
林初語微笑,關掉手機,躺下。
窗外,最後一盞路燈在凌晨兩點熄滅。黑暗籠罩,但很快,東方的天際線開始泛白,新一天的光正在路上。
而在那個完成的裝置中,即使無人觀看,LED網格依然保持最低功率的待機狀態,像沉睡中的心跳,等待着被喚醒,等待着分享它的故事。
那個關於光、翻譯、橋梁和連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