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濃稠墨汁,吞沒了符火燈照亮的最後一寸岩壁。
蘇蟬舉着燈走在最前面,淡金色的火苗在陰冷的氣流中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在溼滑的洞壁上,扭曲、拉長,像個沉默的巨人。
身後是雜亂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喘息,二十一個人,像一串被命運串起來的螻蟻,正爬向未知的深淵。
“小心腳下,”蘇蟬低聲說,“地很滑。”
她腳下一滑,差點摔倒,玉尺在懷裏硌了一下。溫熱的觸感傳來,像一顆微弱但頑強的心跳。
她穩住身體,繼續向前。
洞道開始向下傾斜,坡度很陡。岩壁上的水珠越來越多,滴滴答答的聲音連成一片,像永不停歇的鍾擺,在計算他們還能活多久。
空氣溼冷,帶着礦石和苔蘚混合的腥氣,吸進肺裏像吞了冰渣。
走了大概半個時辰,狗兒開始發抖。
“姐,我冷……”孩子的聲音在黑暗中顫巍巍的。
蘇蟬停下腳步,轉身把狗兒拉到身邊。孩子的手冰涼,嘴唇發紫。
她把符火燈遞給他,“拿着,靠近點,能暖和些。”
狗兒用兩只小手捧住燈,淡金色的火光照亮他髒兮兮的小臉。
火苗確實帶着一絲奇異的暖意,不像普通火焰那樣灼熱,更像……更像陽光曬暖的石頭,溫溫的,穩穩的。
“好點了嗎?”
“嗯。”狗兒點頭,但牙齒還在打顫。
蘇蟬看向其他人。在昏暗的火光下,一張張臉蒼白、疲憊、寫滿了恐懼。
秀姑抱着胳膊,老陳喘着粗氣,鐵頭和栓子拄着礦鎬,眼神裏沒了白天的莽撞,只剩下茫然。
“不能再走了,”老陳喘勻了氣,開口說,“得找個能歇腳的地方。
再走下去,沒等餓死,先凍死了。”
蘇蟬點頭。她舉起符火燈,照向四周。
他們已經下到了一個相對平緩的地段。
洞道在這裏變寬,形成一個天然的穹頂大廳。
地面不再是純粹的岩石,鋪着一層厚厚的、不知積了多少年的淤泥和碎石。
岩壁上垂掛着許多鍾乳石,在火光下泛着溼漉漉的光,像倒懸的利齒。
大廳的一側,有條更窄的岔道,黑黢黢的,不知道通往哪裏。
另一側,岩壁底部似乎有個凹陷,像個小型的天然壁龕。
“去那邊看看。”蘇蟬指了指壁龕。
她率先走過去,用礦鎬探了探地面,淤泥很深,一腳踩下去能沒過腳踝。她拔出腳,小心地摸索着前進。
壁龕比想象中深,大約能容納七八個人擠着坐下。
最重要的是,地面相對幹燥,岩壁也比其他地方厚實,能擋風。
“就這兒吧。”蘇蟬說,“先休息,等天亮……等上面消停了再說。”
天不會亮。
這裏是地下深處,永遠不會有天亮。但大家都懂她的意思,等追兵放棄,或者等他們找到出路。
二十一個人擠進壁龕,像沙丁魚罐頭。身體貼身體,靠彼此的體溫取暖。蘇蟬讓狗兒坐在最裏面,自己挨着他坐下。老陳、秀姑、鐵頭、栓子……大家依次坐下,沉默着。
符火燈放在壁龕中央,淡金色的光暈勉強照亮這一小片空間。光之外,是無邊的黑暗,和黑暗中永不停歇的水滴聲。
蘇蟬靠着冰冷的岩壁,閉上眼睛。
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累。剛才逃命的緊張感一消退,疲憊就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幾乎要將她淹沒。但她不能睡,至少不能第一個睡。
她得守着。
守着她拼了命帶出來的這些人,守着她懷裏這截溫熱的玉尺,守着那簇搖搖欲墜、但仍在燃燒的符火。
時間在黑暗裏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壁龕裏響起均勻的呼吸聲,有人睡着了。
是鐵頭,這小子心大,頭一歪就打起了呼嚕。接着是栓子,然後是幾個年紀大些的。
蘇蟬睜開眼,看向懷裏的狗兒。孩子蜷縮着,已經睡熟了,小手還緊緊攥着她的衣角,像怕她突然消失。
她輕輕挪開狗兒的手,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
符火燈的火苗弱了一些。
她估算着,這盞用廢符紙和殘留靈氣點燃的燈,最多還能燒三四個時辰。
之後,他們就將陷入徹底的黑暗。
黑暗,在地下,意味着死亡。
她需要新的光源。需要食物。需要水,雖然岩壁上有水珠,但太少了,收集起來也不夠這麼多人喝。
問題一個接一個,像沉重的石頭,壓在她心上。
蘇蟬走到壁龕邊緣,舉起符火燈,再次打量這個大廳。
目光落在那些垂掛的鍾乳石上時,她忽然想起母親說過的一件事。
母親說,有些深山洞穴裏,會生長一種叫“夜光蕈”的菌類,能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熒光。雖然不能食用,大多有毒,但可以照明。
還有,鍾乳石生長的洞穴,往往有地下暗河。暗河意味着活水,也意味着可能有魚、蝦、水生的苔蘚……食物。
她心頭燃起一絲希望。
但很快又熄滅了。
就算有暗河,怎麼找?
就算有夜光蕈,怎麼分辨有毒沒毒?
就算找到了食物,怎麼捕捉、怎麼處理?
她只是一個符師,一個靈根殘缺、在符道上勉強入門的小修士。
不是獵人,不是漁夫,更不是能在絕境中帶領大家活下去的“首領”。
首領……
這個詞讓她心裏一顫。
她看向壁龕裏那些熟睡的面孔,老陳、秀姑、鐵頭、栓子,還有狗兒。
這些人把她當首領,把命交給她,跟着她跳進這黑漆漆的絕路。
她憑什麼?
憑一截來歷不明的玉尺?
憑幾張歪歪扭扭的淨塵符?
還是憑一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堅持多久的“不甘心”?
蘇蟬靠着岩壁,慢慢滑坐到地上。
冰冷的石頭硌着脊背,很疼,但疼讓她清醒。
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退回去是死,留在這裏不動也是死。只有往前走,哪怕前面是更深的黑暗,也得走。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潮溼的空氣灌滿胸腔。然後,她做了一個決定。
從懷裏掏出玉尺。
尺身在符火燈下泛着溫潤的光,那些天然紋路像活過來一樣,在玉石內部緩緩流淌。
她咬破指尖,這是第三次了,動作已經熟練得近乎麻木,將一滴血珠抹在尺身表面。
暗金色的光芒亮起,柔和,穩定。
系統界面在意識中浮現:
【文明火種燃燒度: 0.0005%】
【貢獻值預支: -10】
【償還倒計時: 17天6小時…】
【當前任務: 建立知識傳承節點 (0/1)】
【檢測到穩定據點雛形…是否進行初級掃描?(消耗貢獻值1點)】
初級掃描?
蘇蟬心跳快了一拍。她看向那個選項,又看了看自己負數的貢獻值。
預支已經-10了,再消耗1點,就是-11。
倒計時不會延長,意味着她要在更短的時間內,賺回更多的貢獻值。
風險很大。
但……如果掃描能幫她找到食物、水源、或者出路呢?
她盯着那個選項,猶豫了很久。符火燈的火苗又弱了一分,光暈縮小了一圈。
終於,她咬了咬牙,在意識中選擇了“是”。
【消耗貢獻值1點。】
【當前貢獻值: -11】
【初級掃描啓動…】
玉尺上的光芒驟然明亮了一瞬,隨即化作無數道極其細微的金色絲線,從尺身射出,沒入周圍的岩壁、地面、空氣。
蘇蟬感覺到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波動”,以她爲中心,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
像石子投入水面,漣漪無聲地蕩開,觸碰,反饋。
波動持續了大約十息,然後收回。
玉尺的光芒恢復正常,系統界面上浮現出新的信息:
【掃描完成。】
【據點分析:】
· 地理: 天然溶洞系統,位於廢棄“黑風林”礦道下方約120丈。當前所在爲次級大廳。
· 結構穩定性: 中等。
無明顯近期坍塌風險,但部分區域岩層脆弱。
· 資源分布:
· 水源: 西北方向約30丈,有地下暗河支流,水質可飲用(需淨化)。
· 食物潛力:
· 暗河支流中有少量盲眼魚類及甲殼類生物。
· 東南方向岩壁有“灰斑夜光蕈”群落(微弱毒性,不可直接食用,但經處理後可做緊急食物)。
· 空氣中有微量可食用苔蘚孢子。
· 威脅:
· 低溫、潮溼環境易引發疾病。
· 部分區域有“蝕骨蛭”活動痕跡(小型吸血生物,危險性低但煩人)。
· 深層區域檢測到微弱異常靈氣波動(來源不明,建議謹慎探索)。
· 文明潛力評估: 極低。
但具備基礎生存條件。
信息很簡潔,但每一條都像救命稻草。
水源!食物!出路!
蘇蟬握緊玉尺,指尖因爲用力而發白。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條條分析。
水源最近,30丈,大概一百米。暗河支流,意味着活水,也意味着可能有魚。
食物……灰斑夜光蕈,有毒,但“經處理後可做緊急食物”。
怎麼處理?
系統沒說。
但至少有了方向。
威脅……蝕骨蛭,聽着就瘮人。
還有那個“微弱異常靈氣波動”,來源不明。得小心。
她把信息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記住每一個字。然後,她收起玉尺,回到壁龕。
符火燈的火苗更弱了,光暈只能照亮壁龕的一半。幾個睡得不沉的人已經醒了,正不安地看着她。
“我找到路了。”
蘇蟬開口,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附近有水源,也有能找到食物的地方。”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真的?”秀姑聲音發顫,“有水?”
“有。”蘇蟬點頭,“離這兒大概一百步。
但路不好走,得小心。”
“那還等什麼?”
鐵頭爬起來,抓起礦鎬。
“走啊!我快渴死了!”
“等等。”蘇蟬攔住他,“天……等符火燈再亮一點。現在出去,什麼都看不見,太危險。”
其實符火燈不會更亮了,只會越來越暗。但她需要時間思考,需要想清楚怎麼走,怎麼分配人手,怎麼應對可能的危險。
她讓大家再休息一會兒,自己則坐在壁龕口,借着最後一點火光,用炭筆在一塊較平的碎石上,畫下剛才掃描得到的大致地形。
西北方向,水源。
東南方向,夜光蕈。
深層區域,異常靈氣波動,標記爲“危險”。
畫完,她盯着那個“危險”標記,看了很久。
異常靈氣波動……會是什麼?
礦脈殘留?上古遺跡?
還是……別的什麼?
她不知道。但直覺告訴她,那裏最好不要靠近,至少現在不要。
符火燈的火苗跳動了一下,又弱了一分。
不能再等了。
蘇蟬站起身,叫醒所有人,“準備出發。
老陳,你帶路,往西北方向。鐵頭、栓子,你們拿着礦鎬開路,注意腳下。
秀姑,你照顧好狗兒和其他孩子。我墊後。”
“那你呢?”狗兒揉着眼睛問。
“我拿着燈。”蘇蟬舉起符火燈,火苗已經小得像豆粒,但仍在燃燒,“給大家照路。”
隊伍排成一條線,緩緩走出壁龕,踏入大廳的淤泥地。
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出來時帶起噗嗤的泥水聲。
黑暗中,只有符火燈那點微弱的光,和每個人粗重的呼吸。
蘇蟬走在最後,高舉着燈。淡金色的光暈勉強照亮前方幾尺的路,再遠就是純粹的黑暗。她感覺自己在帶領一群人,走向一頭巨獸的喉嚨。
走了大概二十多步,鐵頭忽然“哎喲”一聲,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倒在泥裏。
“什麼東西!”他爬起來,罵罵咧咧地摸索,“滑不溜秋的!”
蘇蟬把燈湊過去。
燈光下,淤泥表面露出一截蒼白、滑膩的東西,像……像人的手指骨。
鐵頭的臉瞬間白了。
不止一截。隨着燈光移動,更多的骨殖從泥裏露出來,指骨、肋骨、破碎的頭顱。有些已經石化,有些還帶着腐爛的痕跡。這裏……是個亂葬坑。
“是……是以前死在這兒的礦工……”老陳的聲音發幹,“黑風林……吃人不是傳說。”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不敢再動。
狗兒嚇得鑽進秀姑懷裏,秀姑也在發抖。連鐵頭和栓子這兩個膽大的,此刻也臉色發白,握着礦鎬的手在顫抖。
蘇蟬的心也在往下沉。
但她知道,不能停。
“繞開走。”
她聲音很穩,“貼着岩壁走,別踩泥地中央。”
她率先邁步,貼着左側岩壁,繞開那片白骨森森的淤泥區。
其他人緊緊跟上,沒人敢掉隊。
又走了大概五十步,前方傳來水聲。
不是滴滴答答的水滴聲,是流動的、譁啦啦的水聲。
“到了!”鐵頭興奮地喊,“是河!真的有河!”
蘇蟬加快腳步,趕到隊伍前面。
符火燈的光,終於照到了水源。
一條大約三尺寬的地下河,從岩壁的裂縫中涌出,沿着天然的石槽流淌,水色在燈光下泛着幽暗的綠。
水流不急,但能聽到清晰的譁啦聲。河邊有些平坦的石頭,可以落腳。
“水!是活水!”秀姑撲到河邊,捧起一捧水就要喝。
“等等!”蘇蟬攔住她,“水不能直接喝。地下河的水,可能有礦毒,也可能有病菌。”
她從懷裏掏出最後一張“淨塵符”,那張效果最弱、但勉強能用的畸變符。將符紙浸入水中,然後催動體內僅存的一絲靈氣,激活符文。
符紙在水中微微發光,表面那些歪歪扭扭的朱砂痕跡開始遊動。
片刻後,符紙化作一縷青煙消散,而河水……似乎清澈了一點。
只是似乎。效果微乎其微。
“現在可以喝了,”蘇蟬說,“但少喝點,慢慢喝。”
秀姑重新捧起水,小心地喝了一口。冰涼的水滑過喉嚨,她舒服得嘆了口氣。
其他人也紛紛趴到河邊喝水。鐵頭喝得太急,嗆得直咳嗽。狗兒學着大人的樣子,小口小口地啜飲。
蘇蟬沒喝。她站在河邊,舉着燈,觀察周圍。
河對岸的岩壁上,有一些微弱的、星星點點的熒光。
很淡,像夏夜的螢火蟲,但在絕對的黑暗裏,清晰可見。
是夜光蕈。
她數了數,大概有七八叢,長在岩壁的縫隙裏,每叢有十幾朵。菌蓋呈灰白色,帶着暗斑,菌柄細長。確實像系統描述的“灰斑夜光蕈”。
“那些蘑菇……”老陳也看到了,皺起眉頭,“我在老礦上見過,有毒。人吃了,會又吐又瀉,嚴重的會死。”
“我知道。”
蘇蟬點頭,“但系統說……‘經處理後可做緊急食物’。”
“系統?”老陳一愣。
蘇蟬意識到說漏了嘴,但已經來不及收回。她沉默了片刻,決定坦白一部分。
“我有一件……祖傳的東西。”
她斟酌着用詞,“能幫我‘看見’一些平常看不見的信息。
比如水源的位置,比如這些蘑菇雖然有毒,但處理之後能吃。”
她沒有提玉尺,沒有提文明火種,更沒有提倒計時和貢獻值。但透露的這些,已經足夠震撼。
所有人都看着她,眼神復雜,有敬畏,有疑惑,也有……希望。
“怎麼處理?”秀姑問出了關鍵。
蘇蟬搖頭,“不知道。
系統沒說。”
希望的光芒黯淡了一些。
“但我們可以試。”
蘇蟬接着說,“以前我在家時,聽母親說過,有些毒蕈可以用長時間煮沸來去毒,或者用草木灰水浸泡。
我們沒鍋,沒火,沒草木灰……但我們可以用別的辦法。”
她看向河邊的石頭,“把蘑菇采下來,搗碎,泡在水裏,一遍遍換水,把毒液泡出來。雖然費時費力,但……總比餓死強。”
“那誰去采?”鐵頭看着對岸那些熒光點,“河雖然不寬,但水不知道多深。萬一……”
“我去。”蘇蟬說。
“不行!”狗兒抱住她的腿,“姐,危險!”
“我有燈。”
蘇蟬摸了摸他的頭,“而且,我比你們……稍微多知道一點該怎麼避開危險。”
她說的“知道”,指的是系統掃描出的“蝕骨蛭活動痕跡”和“異常靈氣波動”。雖然不知道具體位置,但至少有個大致方向,可以盡量避開。
最終,蘇蟬還是說服了大家。
她脫下最外面的破衣服,只剩一件單薄的裏衣,把褲腿扎緊,然後拿着符火燈和一把小刀,試探着下了水。
水很冷,刺骨的冷。水流比看起來急,剛下去就沖得她一個踉蹌。
她穩住身體,一步一步,向對岸挪去。
河中央水深及腰,水流更急。她能感覺到有什麼滑膩的東西擦過小腿——是魚?還是別的?
她不敢多想,咬緊牙關,繼續前進。
終於,到了對岸。
她爬上岩石,渾身溼透,冷得直打哆嗦。符火燈的火苗被水汽一激,又弱了幾分,幾乎要熄滅。
她連忙把燈舉高,讓火苗遠離水汽。
燈光照亮岩壁。夜光蕈就在眼前,一叢一叢,貼在潮溼的石頭上,散發着微弱的、青白色的熒光。湊近了看,菌蓋上的灰斑很明顯,像黴點。
蘇蟬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割下幾朵,放進準備好的破布袋裏。
割到第三叢時,她忽然注意到,岩壁的縫隙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反光。
不是熒光,是金屬的光澤。
她湊近,用燈照過去。
縫隙裏,卡着半截生鏽的礦鎬頭,和一只……完整的、已經化成白骨的手。
手骨死死握着鎬柄,指節嵌進木頭裏,像死前還在拼命挖掘。
而在手骨旁邊,岩壁上,刻着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字跡很淺,被水汽侵蝕得幾乎看不清,但蘇蟬認出來了
那是蘇家的家傳符文。
不是完整的符文,是其中幾個基礎的筆畫。組合起來,像一個……標記。
標記下方,還有一行小字,是用普通的文字刻的,已經模糊不清,只能勉強辨認出幾個字
“……此去無回……火種……勿尋……”
蘇蟬的心髒猛地一跳。
火種?
她死死盯着那行字,試圖看清更多,但水汽和歲月已經抹去了大部分痕跡。
只有“火種”兩個字,因爲刻得深,還勉強能認出來。
是誰刻的?什麼時候刻的?爲什麼刻的是蘇家的符文?
無數疑問涌上心頭。她伸手,想去觸摸那些刻痕,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不能碰。萬一碰壞了,就什麼都沒了。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炭筆在另一塊石頭上,仔細地臨摹下那個符文標記和殘留的文字。
然後,她把礦鎬頭和手骨輕輕從縫隙裏取出來,骨頭很脆,一碰就碎,她只能盡量完整地取出鎬頭。
鎬頭鏽蝕嚴重,但還能看出形狀。木柄已經腐朽,一捏就成粉末。但在木柄末端,她摸到了一個淺淺的刻痕,又是一個符文標記,和岩壁上那個一模一樣。
蘇蟬把鎬頭和臨摹的石塊一起包好,塞進懷裏。然後,她采夠了蘑菇,重新下水,返回對岸。
回去的路比來時更難。
水流似乎更急了,她幾次差點被沖倒。符火燈的火苗在水汽中掙扎,終於,在她離岸邊還有三步遠的時候,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
黑暗瞬間吞沒了一切。
“姐!”狗兒帶着哭腔的喊聲從岸邊傳來。
“我沒事!”蘇蟬大聲回答,憑着記憶和感覺,繼續向前摸索。
腳下一滑,她整個人跌進水裏。冰冷的水灌進口鼻,窒息感瞬間襲來。
她拼命掙扎,手胡亂揮舞,終於抓住了一塊突出的岩石。
穩住身體,她咳嗽着,吐出嗆進去的水。然後,一點點,爬上了岸。
“姐!”狗兒撲過來,緊緊抱住她溼透的身體,“嚇死我了……”
“沒事了。”蘇蟬拍着他的背,聲音有些啞,“蘑菇采回來了。”
她摸索着打開布袋,夜光蕈的熒光在黑暗中亮起,青白色的光,很微弱,但足夠照亮周圍一小圈。
大家圍着那袋發光的蘑菇,像圍着一簇救命的火。
“現在,”蘇蟬喘勻了氣,說,“我們得想辦法,把這些有毒的東西,變成能吃的。”
沒有鍋,沒有火,沒有工具。
只有石頭,水,和二十一雙飢餓的眼睛。
蘇蟬讓大家收集平坦的石板,搭成一個簡易的“石臼”。
把蘑菇放進去,用另一塊石頭搗碎。黏糊糊的、散發着怪異氣味的漿液流出來,在石臼裏匯成一灘。
然後,她讓大家輪流用破衣服過濾漿液,把濾出的汁液倒掉,那是最毒的部分。
剩下的渣滓,用河水一遍遍沖洗,揉搓,直到洗出的水不再渾濁。
這個過程很慢,很費勁。
搗碎、過濾、沖洗、再搗碎……循環往復。所有人的手都被石頭磨破了,被冰冷的河水凍得通紅。
但沒人抱怨,沒人停下。
因爲這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狗兒負責收集沖洗用的水,用破水囊一趟趟從河裏裝水,再倒進石臼。
孩子很認真,小臉緊繃,像在完成一項神聖的使命。
秀姑和老陳負責過濾,他們的手最巧。鐵頭和栓子負責搗碎和搬運石頭,這是力氣活。
蘇蟬則在一旁,用最後一點炭筆,在一塊較平的石板上,記錄下每一個步驟,搗碎的程度、過濾的次數、沖洗的水量……
她在“實驗”。用這袋毒蘑菇,用這二十一條命,做一個關於“如何活下去”的實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兩個時辰,也許三個,石臼裏的蘑菇渣終於洗不出渾濁的水了。
顏色從灰白變成了淡黃,氣味也不再刺鼻,只剩下一種淡淡的、類似泥土的腥味。
“現在呢?”秀姑看着那團溼漉漉的渣滓,“直接吃?”
“再試一步。”蘇蟬說。
她讓大家把蘑菇渣捏成小團,放在平坦的石板上,然後……等待。
等它們自然風幹?不,這裏太潮溼,永遠幹不了。
等它們發酵?也許,但那需要時間,他們等不起。
蘇蟬盯着那些溼團子,腦子飛快地轉。
忽然,她想起母親處理某些特殊藥材時,會用“文火慢烘”,去除毒性,保留藥性。
文火……他們哪有火?
符火燈已經滅了。
打火石倒是有,但這裏連一根幹燥的柴草都找不到。
除非……
蘇蟬看向懷裏的玉尺。
除非,用“符火”。
她之前點燃符火燈,用的是畫廢的符紙裏殘留的靈氣。
那麼,如果她現場畫一張新的、哪怕是最簡陋的“加熱符”,是不是也能產生微弱的、可控的熱量?
這個想法很冒險。
她的靈氣已經幾乎耗盡,畫符的成功率本就低,現在更是在懸崖邊上跳舞。
但不試,大家可能今晚就得餓死,或者冒險吃下沒處理幹淨的毒蘑菇,然後中毒身亡。
她咬咬牙,從懷裏掏出最後一張空白的符紙,那是她偷偷藏起來的,本來想留着關鍵時刻用。又拿出那支禿毛的符筆,和一點點省下來的朱砂。
沒有桌子,她就把符紙鋪在膝蓋上。
沒有燈光,她就借着夜光蕈那點微弱的熒光。
手指凍得僵硬,她呵了幾口氣,勉強恢復一點靈活。
然後,落筆。
筆尖顫抖。不是因爲冷,是因爲虛。她能感覺到,體內的靈氣像一口即將幹涸的井,只剩下最後幾滴水。
每一筆,都在抽幹她最後的力氣。
她畫的不是任何已知的符文。是在“畸變淨塵符”的基礎上,再次簡化、扭曲,只保留最核心的“引導靈氣產生熱量”的結構。
筆畫歪斜,像醉漢的塗鴉。
寫到第三筆時,她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狗兒扶住她:“姐!”
“沒事……”蘇蟬甩甩頭,強迫自己清醒。
繼續。
第四筆,第五筆……她的手抖得厲害,朱砂在紙上拖出難看的痕跡。
第六筆,她感覺喉嚨發甜,有血涌上來,又強行咽下去。
第七筆,第八筆……終於,最後一筆。
筆尖離開符紙的瞬間,蘇蟬整個人癱軟下去,靠在了岩壁上。
她大口喘氣,冷汗浸透了本就溼透的裏衣。
符紙靜靜地躺在膝蓋上。
沒有發光,沒有異動,什麼都沒有。
失敗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蘇蟬顫抖着手,拿起那張符。她能感覺到,符紙裏確實有微弱的靈氣在流轉,但……太微弱了,微弱到幾乎無法激活。
除非……
她看向那袋夜光蕈。蘑菇還在發光,雖然微弱,但那也是“光”,也是一種能量。
一個瘋狂的想法冒出來。
她撕下一小塊夜光蕈——無毒的部分,捏碎,將汁液塗抹在符紙的關鍵節點上。
熒光汁液滲入符紙,與朱砂混合。
嗡……
極其微弱、但清晰可聞的震顫。
符紙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筆畫,開始發出淡淡的、橘紅色的光。不是火焰,是光,溫熱的光。
成功了!
蘇蟬小心翼翼地將符紙放在那些蘑菇團子下面。
橘紅色的光籠罩住溼團子,開始緩慢地、持續地散發熱量。
沒有火焰,沒有煙,只有光和熱。
蘑菇團子表面開始冒出細微的水汽,慢慢變幹,顏色從淡黃轉向深黃,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烤堅果的香氣。
所有人圍過來,瞪大眼睛看着這神奇的一幕。
“這……這就能吃了?”鐵頭咽了口唾沫。
“再等等。”蘇琴說,眼睛一刻不離地盯着那些團子,“要烤透,把最後一點毒性也逼出來。”
又過了一炷香時間。
蘑菇團子徹底幹透了,變成了硬邦邦的、深褐色的小塊。香氣更濃了。
蘇蟬拿起一塊,掰開。
裏面也是均勻的深褐色,沒有夾生。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把那一小塊放進嘴裏。
很硬,很韌,嚼起來像在啃樹皮。味道……沒什麼味道,有一點淡淡的苦,但更多的是某種谷物的焦香。
她慢慢咀嚼,吞咽。
然後等待。
一息,兩息,十息,三十息……
沒有腹痛,沒有惡心,沒有頭暈。
只有胃裏傳來一點暖意,那是食物進入空蕩蕩的胃袋後,最本能的反應。
“可以了。”
蘇蟬說,聲音有些發顫,“可以吃了。”
話音落下,所有人都伸出手,去拿那些小小的、硬邦邦的蘑菇幹。
沒有爭搶。每個人只拿了一塊,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捧着什麼珍寶。
然後,小口小口地,開始啃。
咀嚼聲,在黑暗的溶洞裏響起。很輕,但充滿了生命的力量。
狗兒啃得太急,噎住了,秀姑連忙喂他喝水。鐵頭嚼得腮幫子發酸,但還是努力吞下去。老陳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細細品味,眼裏有淚光閃動。
蘇蟬也吃着自己那份。
很硬,很難吃,但她吃得很認真。
這是他們用雙手、用智慧、用那一點點微弱的“超凡”力量,從死亡手裏搶回來的食物。
雖然少,雖然難吃。
但這是“生”的味道。
吃完蘑菇幹,大家圍坐在一起,靠着彼此的體溫取暖。
夜光蕈的熒光,和那張“加熱符”殘餘的橘紅色光暈,混合在一起,照亮這一小片空間。
光很弱,但足夠看清彼此的臉。
“蘇姑娘,”老陳忽然開口,聲音很輕,“你剛才說的‘系統’……是神仙給的法寶嗎?”
蘇蟬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不是神仙。是……祖先留下的東西。一個……提醒。”
“提醒什麼?”
“提醒我們,不能像現在這樣活。”
蘇蟬看着手裏的玉尺,尺身在微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提醒我們,也許有別的路。”
“什麼樣的路?”秀姑問。
“我不知道。”蘇蟬誠實地說,“但我知道,如果繼續像以前那樣,等着被征召,等着被填進戰場,等着被當成煉丹的材料……我們,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的孩子,都會死。死得毫無意義。”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我不想那樣死。我想試試,試試看能不能……換一種活法。”
“像現在這樣?”鐵頭問,“躲在地下,吃毒蘑菇?”
“不。”蘇蟬搖頭,“現在只是開始。我們要在這裏活下去,要找到更多的食物,要找到出路,要……要變得更強。強到有一天,可以不用躲,可以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她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像是從心裏掏出來的。
“這可能要很久。可能我們這輩子都看不到那一天。”她繼續說,“但至少,我們試了。至少,狗兒他們這一代,不用再像我們一樣,生下來就是炮灰,死得連名字都沒人記得。”
壁龕裏安靜下來。只有水滴聲,和遠處暗河的流淌聲。
“我跟你。”狗兒忽然說,聲音很小,但很堅定,“姐,我跟你走這條路。”
“我也跟。”秀姑擦擦眼睛,“我想讓我閨女知道,她娘不是懦夫。”
“算我一個。”老陳嘆了口氣,“這把老骨頭,最後燒一把,也好。”
“還有我!”“我也跟!”
聲音此起彼伏,在黑暗的溶洞裏回蕩。
蘇蟬看着這些面孔,心裏有什麼東西,終於落了地。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不再是一群被迫逃亡的烏合之衆。
他們是“我們”。
是被逼到絕境、卻選擇點燃火把、向黑暗深處探索的“我們”。
“好。”蘇蟬只說了一個字。
她站起身,走到岩壁邊,用炭筆,在石頭上,畫下了第一個標記。
不是蘇家的符文,不是任何已知的文字。
是一個簡單的圖形,一團火苗,托着一雙手。
火苗代表“文明火種”。
手代表“我們”。
“從今天起,”蘇蟬轉身,對所有人說,“這裏就是我們的第一個‘據點’。
我們要在這裏活下去,要學習,要成長,要找到讓更多人活下去的辦法。”
“我們要做的事很多。找更多的食物,開辟安全的生活區,探索溶洞的其他部分,學習新的知識……”
她頓了頓,聲音更堅定了一些。
“最重要的是,我們要記住,我們不是螻蟻,不是炮灰,不是材料。”
“我們是人。”
“我們要用這雙手,爲自己,掙一條生路。”
火光搖曳,映亮每一張臉。
臉上有疲憊,有恐懼,但也有了……光。
那一夜,黑風林深處,這個無名溶洞的角落裏,二十一凡人,在絕境中,立下了第一個誓言。
誓言很輕,沒有天地見證,沒有神明聆聽。
但它是種子。
埋進黑暗的土壤裏,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而在他們頭頂,不知多深的地面之上,夜色正濃。
礦區西營的廢墟還在冒煙,趙虎的臉色比夜色更黑。
他站在燒成白地的營房前,手裏捏着一截燒焦的木頭,指節捏得發白。
“找。”他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字,聲音冷得像冰,“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個賤人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可是監軍,”親兵隊長小心翼翼地說,“黑風林那邊……老一輩都說邪性,進去的人沒一個出來的。會不會……”
“我不管!”趙虎猛地轉身,眼神凶厲,“她必須死。她不死,死的就是我!”
他想起上面交代的話。想起那雙銀灰色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那個來自天機閣的年輕修士,只輕飄飄說了一句話,“趙監軍,你轄區裏,有‘變數’。處理好,是你的功勞。處理不好……”
後面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清楚。
變數。那個叫蘇蟬的女人,就是變數。
她必須消失。
連同她那些古怪的符,她懷裏那截溫熱的玉尺,她眼睛裏那簇讓人不安的光……都必須消失。
“調人。”
趙虎下令,“把西營還能動的都調過來。明天一早,進黑風林。”
“可是監軍,界域之戰的征召令……”
“征召令我去說!”趙虎打斷他,“現在,給我去找人!”
親兵隊長不敢再多說,低頭退下。
趙虎站在原地,看着眼前這片廢墟,又望向西方那片被夜色籠罩的、仿佛在無聲嘲笑着他的礦區深處。
“蘇蟬……”他喃喃念着這個名字,像在念一句詛咒。
“我看你能躲到幾時。”
夜風吹過,帶着焦糊味和血腥氣。
而在地下深處的溶洞裏,蘇蟬靠岩壁坐着,懷裏抱着熟睡的狗兒,手裏握着溫熱的玉尺。
她在黑暗中,睜着眼睛。
聽着水聲,聽着呼吸聲,聽着遠處……那隱約的、仿佛來自地面的、騷動的聲響。
她知道,趙虎不會罷休。
追兵會來,戰鬥會來,死亡也會來。
但這一次,她不再是一個人。
她有火種。有同伴。有這條用雙手從絕境裏刨出來的、雖然狹窄但確實存在的“路”。
她握緊玉尺,閉上眼睛。
意識深處,系統界面靜靜懸浮:
【文明火種燃燒度: 0.0005% → 0.0007%】
【貢獻值預支: -11】
【償還倒計時: 17天5小時…】
【當前任務: 建立知識傳承節點 (1/1) ——已完成!】
【新任務發布: 鞏固據點,發展基礎生存體系 (0/1)】
【獎勵預覽: 貢獻值+5,解鎖‘基礎生存知識庫(初級)’】
燃燒度又漲了。任務完成了。
雖然貢獻值還是負數,雖然倒計時還在滴答作響。
但至少,他們邁出了第一步。
蘇蟬睜開眼睛,看向黑暗中那些熟睡的面孔,又看向岩壁上,自己畫下的那個“火苗與手”的標記。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
然後,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
“娘,啞巴……”
“我好像……找到你們說的‘別的活法’了。”
“雖然很難。”
“但我會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黑暗中,玉尺傳來一陣微弱的、溫暖的搏動。
像回應。
像鼓勵。
像……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