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申時。
沈重山踏入侯府地牢時,空氣中彌漫着陰冷潮溼的黴味與淡淡血腥氣混合的味道。地牢最深處的幾間囚室燈火通明,暗影衛甲三與數名親兵肅立兩旁。
賀峻被單獨關押在一間窄室,手腳皆被精鐵鐐銬鎖住,身上那套兵馬司副指揮使的官服已被扒去,只着白色中衣,頭發散亂,臉上有掙扎留下的瘀青,但眼神中仍殘留着一絲桀驁與不甘。
柳承宗則被關在隔壁。這位柳記商行的大東家養尊處優,何曾見過這等陣仗,早已癱軟在地,瑟瑟發抖,口中不住喃喃:“我是冤枉的……是賀峻逼我的……是妹夫讓我……”
而在地牢另一側,一間稍幹淨些的囚室內,沈擎正背對着牢門,負手而立,望着牆上唯一一扇通氣小窗透進的微光。他身上仍是那身員外郎的常服,只是有些褶皺,背影挺得筆直,仿佛仍是那個溫文儒雅、進退有度的侯府二爺。
沈重山停在關押賀峻的囚室前。
“賀峻,”沈重山聲音平靜,卻帶着多年沙場淬煉出的威壓,“私通狼山幫,刺探北境軍情;盜用虎符,調兵構陷當朝侯爵;勾結商賈,輸送巨利。條條都是死罪。你可認?”
賀峻猛地抬頭,嘶聲道:“沈重山!你休想給我定罪!我是賀貴妃的堂弟!京營節度使賀連城是我族兄!你敢動我?”
“貴妃娘娘母儀天下,賀節度使忠君體國,豈會包庇你這等敗類?”沈重山語氣依舊平穩,“人贓並獲,鐵證如山。你以爲,誰會保你?”
賀峻臉色一白,隨即眼中閃過一絲瘋狂:“是!我是替人辦事!可指使我的人,你動得了嗎?沈重山,你功高震主,擁兵自重,早就是陛下的眼中釘!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別人來收拾你!我不過是跑在前面的卒子!”
“哦?”沈重山眉梢微挑,“指使你的人,是誰?趙元忠?還是……宮裏哪位貴人?”
賀峻猛地閉嘴,眼神閃爍,隨即冷笑道:“你猜啊!沈侯爺,你查得出來嗎?就算查出來,你敢動嗎?這天下,終究是陛下的天下!你以爲你守了二十年北境,就真的能跟天威抗衡?”
沈重山不再看他,轉向隔壁囚室。
柳承宗連滾帶爬撲到柵欄邊,涕淚橫流:“侯爺!侯爺饒命啊!我都是被逼的!賀峻拿我販運違禁藥材的把柄要挾我,妹夫……妹夫他也默許的!那些銀子,大半都流向了二房和……和……”他驚恐地看了一眼沈擎的方向,不敢再說。
“流向了哪裏?”沈重山追問。
“流向了……流向了趙侍郎府上,還有……宮裏的一些打點……”柳承宗壓着嗓子,幾乎要哭出來,“賬本,賬本上都記了的!侯爺,我是被逼的,我願意戴罪立功,把所有知道的都說出來!”
沈重山目光沉沉地看了他片刻,轉身走向沈擎的囚室。
牢門打開。
兄弟二人,隔着一室昏暗的光線,無聲對視。
良久,沈擎先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大哥,你來了。”
“我來了。”沈重山看着他,“爲什麼?”
沈擎忽然笑了,那笑容裏沒有溫度,只有無盡的譏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爲什麼?大哥,你問我爲什麼?這侯府,這鎮北侯的爵位,這二十年的風光,本該是誰的?”
沈重山瞳孔微縮。
“祖父當年定下的規矩,爵位傳嫡傳長,但若嫡長子無能,亦可擇賢而立。”沈擎緩緩道,“你我同出一母,你不過早出生兩年,論才學,論謀略,我哪點不如你?可祖父偏就選了你去軍中歷練,把爵位傳給了你!憑什麼?就憑你比我多讀了兩年兵書?多射了幾次箭?”
“所以,你勾結外人,構陷兄長,甚至對序兒下毒,就是想奪這爵位?”沈重山的聲音冷了下來。
“是又如何?”沈擎眼中閃過狠色,“你守着北境,看似風光,實則如履薄冰!陛下猜忌,文官攻訐,邊境不穩!這爵位在你手裏,早晚是抄家滅族的下場!不如讓我來!我會讓沈家換個活法!我會結交清流,親近內廷,讓沈家從將門變成真正的鍾鳴鼎食之家!”
“就靠勾結蠻族、毒害親侄、構陷兄長?”沈重山一字一句,“沈擎,你瘋了。”
“我沒瘋!”沈擎低吼,“我只是比你更清醒!這天下,早不是靠軍功就能立足的時候了!你看不明白嗎?陛下要收兵權,要削藩鎮,你擋了路,就是死路一條!我是在救沈家!只要把你拉下來,我就是新的鎮北侯,我會帶着沈家,安安穩穩地做陛下的忠臣,做貴妃娘娘的助力!”
沈重山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冰冷決絕:“道不同,不相爲謀。沈擎,你既已作出選擇,便該知道後果。”
沈擎忽然安靜下來,他看着兄長,看了很久,最後低低笑了一聲:“大哥,你還是這樣。永遠覺得自己是對的,永遠是那個頂天立地、護着所有人的鎮北侯。可你護得住誰?母親是怎麼死的?你真的查過嗎?序兒爲什麼會胎中帶毒?你真的不知道嗎?”
沈重山霍然抬頭,目光如刀:“你說什麼?”
沈擎卻不答了,轉過身,重新望向那扇小窗,背影蕭索:“成王敗寇,我沒什麼好說的。要殺要剮,隨你。只是大哥,你記着,沈家這艘船,早就漏了。你能補一時,補不了一世。”
牢門重新關上,落鎖的聲音在寂靜的地牢中格外清晰。
沈重山站在原地,良久未動。沈擎最後那幾句話,像毒刺一樣扎進他心裏。母親……序兒……
他猛地轉身,大步離開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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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竹軒內,沈序正與陸九相對而坐。桌上攤着那卷《靈氣導引示意譜》,旁邊還有幾張陸九帶來的、畫着古怪符號和線路的皮質殘片。
“公子請看,”陸九指着其中一張殘片,“這是我從一西域行商手中換來的殘篇,據說是某個上古小宗門的‘斂息’法門殘章。其原理並非直接吸納靈氣,而是通過特定頻率的意念波動,引動周遭環境中與自身屬性最相合的‘微靈’,在體表形成一層極薄的‘靈膜’,可以微弱地遮掩自身氣息,甚至……可能對某些基於靈氣感應的探查或鎖定,產生幹擾。”
沈序仔細觀瞧。殘片上的符號他一個不識,但旁邊的注解是通用文字,描述了一種近乎冥想的意念引導方法。更重要的是,視界中,關於這張殘片的文字描述在微微閃爍:
【未知上古斂息術殘篇(火屬偏向)。原理:通過特定精神頻率共鳴,吸附環境中的火行微粒,形成僞裝層。狀態:殘缺度七成,核心引導公式缺失,強行修煉易導致氣血燥熱,心神不寧。】
火屬偏向?沈序心中一動。他體內蝕心蠱毒屬陰寒,若能用此法引動環境中微弱的火行能量,是否可以加速沖刷蠱毒?哪怕只是輔助,也可能事半功倍。
“陸先生,此術殘缺,強行修煉可有風險?”
陸九點頭:“風險不小。我研究過,缺少最關鍵的‘收束’與‘疏導’環節,若引導不當,吸附的異種能量可能淤積體內,反傷己身。公子若感興趣,或可嚐試推演補全,但萬不可直接修煉。”
推演補全……沈序默然。這涉及到對此界能量運行規則的深層理解,遠非他目前能及。但或許,結合天道文字的“顯化”能力,他能看到更多細節?
他正凝神嚐試將意念沉入殘片的天道文字描述時,沈青匆匆進來,低聲道:“公子,侯爺回書房了,但……臉色很不好看。文先生進去不到一盞茶就出來了,也是眉頭緊鎖。還有,二房那邊,沈烈公子被侯爺的親兵‘請’去了祠堂,說是要跪祖宗請罪。”
沈序心中一凜。父親從地牢回來了,看來審訊結果並不愉快。而沈烈被帶去祠堂,意味着父親開始正式處理二房。
他起身對陸九道:“陸先生,殘篇暫且留我參詳。今日有勞了。”
送走陸九,沈序獨自在院中踱步。地牢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二叔說了什麼,讓父親和文先生都神色凝重?沈烈被罰跪祠堂,是懲戒,還是……某種信號?
他望向主院方向,心中隱約不安。家族內部的裂痕,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深,更觸及一些隱秘的往事。
視界中,猩紅的倒計時依舊無聲流逝:【八十二日一十四時三十七分】。
而關於家族內部的推演文字,此刻正劇烈波動着,仿佛有什麼被掩蓋的真相,正因這場審問而被撼動,即將破土而出。
沈序緩緩握緊了拳。
風雨欲來。
不僅來自朝堂,更來自這深宅之內,血脈之間。
(第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