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陰山背面的風,不像是在吹,倒像是有無數個看不見的厲鬼正拿着冰碴子往人骨頭縫裏磨。
這裏是名副其實的絕地。連最有經驗的老獵人到了這兒都得繞道走,積雪深得能把一頭站起來的熊給沒頂了,稍不留神一腳踩空,底下就是不知道幾百丈深的冰窟窿。
但此時此刻,這片連鳥都飛不過去的死寂雪原上,卻有一群黑點正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貼地飛行。
“慢點!慢點!哎呦......瞎子你個殺千刀的,往哪滑呢!那是石頭!”
江鼎趴在一副特大號的雪橇上,整個人被裹成了個球,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外面亂轉。因爲怕冷,他把自己綁在了雪橇上,前面讓那個力大無窮的啞巴拉着,後面還有兩個壯漢推着,活像個正在出殯的大爺。
瞎子在他旁邊滑得飛快,雖然少了一條腿,但他把那條殘腿綁在雪橇板上,居然比好人還靈活。
“參軍,您就別罵了。”瞎子迎着風大聲吼道,那張被凍得發紫的臉上全是興奮,“這玩意兒神了!真他娘的神了!咱們這哪是在趕路啊,簡直是在飛啊!”
“神個屁!”
江鼎費勁地把腦袋從那一堆熊皮裏探出來,沒好氣地罵道,“風全灌老子脖子裏了!等有了錢,老子非得造個全封閉的,帶暖爐、帶軟墊的!這哪是人過的日子,這簡直是遭罪!”
“嘿嘿,參軍您就忍忍吧。”旁邊正在玩命蹬地的地老鼠接過了話茬,“要是沒這‘雪上飛’,咱們這五百號人,這會兒估計早就凍成冰棍插在雪地裏當路標了。”
江鼎翻了個白眼,縮回脖子不再說話。
其實他心裏也清楚,這也就是他想出來的損招。要是換了正規軍,穿着幾十斤的鐵甲,別說翻陰山,還沒進山腳就得陷進雪裏拔不出腿來。
只有他們這幫“雜碎”,穿着輕便的皮襖,踩着這不倫不類的木板子,才能在這鬼門關上跳舞。
“停!都給老子停下!”
前面探路的鐵頭突然舉起了拳頭。
隊伍瞬間停了下來。五百個人,動作整齊劃一,迅速找背風的地方趴下,把自己埋進雪裏,只露出一個個觀察孔。
“怎麼了?”江鼎被啞巴從雪橇上扶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雪。
“參軍,前面就是鷹嘴崖了。”鐵頭指着前方那座像老鷹嘴巴一樣突出來的懸崖,“翻過這道崖,底下就是蠻子的地界。我剛才趴在崖邊看了看,好家夥,那是真肥啊!”
“肥?”
江鼎來了精神,也不喊冷了,把望遠鏡(兩塊磨得並不算太光滑的玻璃片嵌在銅管裏)掏出來,“扶我上去看看。”
衆人手腳並用,爬上了鷹嘴崖。
這一看,所有人都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
懸崖下面,是一片被群山環抱的谷地。因爲有地熱溫泉,這裏的草居然有一半是綠的。白色的帳篷像蘑菇一樣撒在草地上,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
成群的牛羊在悠閒地吃草,黑色的牛像螞蟻,白色的羊像雲彩。炊煙嫋嫋升起,甚至能聽到遠處蠻族牧民唱的山歌,悠揚而蒼涼。
“乖乖......”
地老鼠咽了口唾沫,眼睛裏冒出了綠光,“這得多少牛羊啊?光那邊那群黑牛,少說也有好幾萬頭吧?這要是拉回大乾去賣,得換多少白花花的銀子啊!”
“銀子?”江鼎冷笑一聲,把望遠鏡遞給旁邊的啞巴,“那是蠻子的命根子。咱們今天來,不是來搶錢的,是來斷根的。”
“參軍。”
一直沒說話的鐵頭突然猶豫了一下,指着遠處幾個正在河邊洗衣服的蠻族婦女,還有幾個在雪地上踢球的孩子。
“那兒......好像有不少女人和孩子。咱們帶了那麼多火油和毒藥,這一把火燒下去,這幫人怕是活不成了吧?”
鐵頭是個鐵匠,雖然殺過人,但那都是殺的拿刀的漢子。對婦孺下手,他心裏那道坎兒有點過不去。
周圍幾個死囚也沉默了。他們是壞人,是人渣,但還沒壞到泯滅人性的地步。
江鼎轉過頭,看着這群突然變得婆婆媽媽的手下。
他沒有發火,只是慢條斯理地從懷裏掏出一塊硬得像石頭的肉幹,放在嘴裏嚼得嘎嘣響。
“鐵頭,你那只手是怎麼廢的?”江鼎突然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
鐵頭一愣,下意識地把那只滿是凍瘡和傷疤的右手往身後藏了藏:“當年給京城裏的王爺打劍,大冬天的,手泡在冷水裏淬火,凍壞了。後來沒錢治,爛了半截。”
“那王爺給你錢治了嗎?”
“沒......他說我是廢物,讓人把我扔出來了。”鐵頭的眼神黯淡下來。
“那蠻子呢?”
江鼎指着下面那片祥和的牧場,聲音逐漸變冷,“去年的靖康城,蠻子破城之後,做了什麼?全城三萬百姓,無論男女老少,全被趕到黑水河邊砍了腦袋。那時候,他們的女人和孩子在幹什麼?他們在草原上唱着歌,分着從咱們那兒搶來的糧食和綢緞!”
“你心軟?你想當好人?”
江鼎把手裏沒吃完的肉幹狠狠砸在鐵頭臉上,那肉幹硬得像石頭,砸得鐵頭臉頰生疼。
“你當了好人,蠻子就會放過你嗎?他們吃飽了,明年春天就會騎着咱們的馬,拿着咱們的刀,去殺咱們的爹娘,去搶咱們的女人!”
“這世上沒有無辜的雪花。”
江鼎盯着每一個人的眼睛,那目光比陰山的風還冷。
“既然是國戰,那就只有死人和活人。你想當活人,就得把敵人變成死人。哪怕他是老人,是孩子,只要他是蠻子,那就是敵人!”
“都聽明白了嗎?!”
最後這一聲吼,江鼎幾乎是用了全力。
鐵頭身子一顫,眼裏的猶豫瞬間被一股狠戾取代。他撿起地上的肉幹,擦了擦上面的雪,塞進嘴裏狠狠地咬了一口,像是要咬碎誰的骨頭。
“明白了!參軍,您下令吧!今晚就算是把這天捅個窟窿,老子也不眨眼!”
“這就對了。”
江鼎拍了拍手,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模樣,“老黃,你的那些‘寶貝’呢?拿出來曬曬。”
毒郎中老黃陰惻惻地笑着,從懷裏掏出一堆花花綠綠的紙包。
“都在這兒呢。這是‘斷腸散’,這是‘瘋牛粉’,還有這個......”他拿起一個小瓷瓶,“這是我新配的‘絕戶水’,只要往井裏滴一滴,方圓十裏的牲口喝了,三天之內全得拉血拉死。”
“真夠毒的。”江鼎贊許地點了點頭,“不過我喜歡。”
他從瞎子手裏拿過一張草圖,那是他剛才觀察地形時隨手畫的。
“都圍過來,聽好了。”
“現在是申時,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咱們分頭行動。”
“啞巴,你帶五十個身手最好的,去摸那四個哨塔。記住,別用刀,用弩。箭頭上都給我抹上老黃的毒,見血封喉那種,別讓人喊出聲來。”
啞巴重重地點了點頭,拍了拍背後那把巨大的陌刀,喉嚨裏發出“呼哧”一聲。
“地老鼠。”江鼎看向那個猥瑣的瘦子。
“在!”地老鼠搓着手,一臉興奮。
“你帶一百人,去水源。每口井裏都給我撒上料。另外,我看那邊有不少羊圈,你順手把羊圈的門都給我打開,在門口撒上那個......什麼粉來着?”
“瘋牛粉!”老黃補充道。
“對,瘋牛粉。我要讓這幾十萬只羊自己跑出來,滿草原亂竄。”
“木匠,你帶人去草料場。把猛火油都給我澆上去,等我這邊的信號,一齊點火。”
“剩下的人......”
江鼎拔出腰間的橫刀,指了指那片最大的牛欄,“跟我去牛欄。咱們給蠻子送一份大禮,一份讓他們幾十年都忘不掉的‘白災’。”
......
夜,深了。
草原上的風停了,月亮躲進了雲層裏,仿佛連它也不忍心看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達達牧場陷入了沉睡。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叫,整個營地安靜得像個墳場。
江鼎帶着兩百人,像幽靈一樣趴在牛欄外的草叢裏。
這裏的牛欄是用粗大的圓木圍起來的,裏面擠滿了黑壓壓的蠻牛。牛群互相取暖,鼻孔裏噴出的白氣在夜色中彌漫。
“參軍,動手嗎?”鐵頭壓低了聲音,手裏的火折子已經拿出來了。
“急什麼。”
江鼎從懷裏掏出一個蘋果(還是從劉公公那兒順的),咔嚓咬了一口,“等啞巴的信號。”
話音剛落。
遠處的四個哨塔上,幾乎同時閃過一道極其微弱的綠光——那是塗了磷粉的箭頭射中目標後的反光。
四個守夜的蠻兵連哼都沒哼一聲,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幹得漂亮。”
江鼎咽下嘴裏的蘋果,眼神瞬間變得銳利。
“動手!”
他一揮手,身後的兩百人立刻散開。
他們沒有沖進去殺牛,那樣效率太低,而且容易被牛頂死。他們做的是——在牛欄的出口處,撒滿了一層層特制的“三棱釘”。
這種釘子有三個尖,不管怎麼扔,總有一個尖朝上。
撒完釘子,江鼎從懷裏掏出了那一長串特制的大紅鞭炮。
“鐵頭,點火。”
呲——
引信燃燒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江鼎甩手把那串鞭炮扔進了牛欄的正中央。
噼裏啪啦——!!!
這一聲炸響,簡直比晴天霹靂還要嚇人。那串鞭炮足足有一千響,在密集的牛群中間炸開了花,火光四濺,硝煙彌漫。
哞——!!
幾萬頭蠻牛瞬間炸了營。
受驚的牛群唯一的本能就是跑。它們瘋狂地朝着出口涌去,那氣勢簡直就像是一座黑色的山峰塌了下來。
然後,慘劇發生了。
沖在最前面的幾百頭牛,蹄子剛一落地,就踩在了那密密麻麻的三棱釘上。
劇痛讓它們發狂,讓它們想要停下,或者倒地翻滾。
但後面的牛群根本停不下來。
幾萬噸的重量壓了上來。
咔嚓!咔嚓!
骨骼斷裂的聲音,血肉被踩爛的聲音,牛群絕望的嘶吼聲,瞬間響徹了整個牧場。
這還只是開始。
就在牛群炸營的同時,草料場方向,四面八方同時騰起了沖天的大火。
那是加了猛火油和硫磺的火,火光呈現出詭異的藍紫色,風一吹,火星子漫天飛舞,把整個天空都映成了血色。
“着火了!!”
“長生天啊!牛驚了!”
“快跑啊!魔鬼來了!!”
蠻族的營地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那些還在睡夢中的蠻人衣衫不整地沖出帳篷,迎接他們的卻是一場真正的噩夢。
瘋了的牛群沖破了圍欄,像坦克一樣碾過帳篷,把裏面的人踩成肉泥。受驚的羊群滿山遍野地亂竄,撞翻了火盆,引燃了更多的帳篷。
而水源邊,那些想去打水救火的人,剛喝了一口水,就開始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滾,口吐白沫。
“這......這是什麼?”
蠻族的千夫長提着刀沖出來,看着眼前這一幕,整個人都傻了。
沒有敵人。
他看不見一個敵人。
只有發瘋的牲畜,燃燒的草料,還有那些在痛苦中哀嚎的族人。
這簡直就是天罰!
“長生天啊......難道是我們做錯了什麼嗎?”千夫長跪在地上,絕望地嘶吼。
而在距離營地兩裏外的一處高坡上。
江鼎正坐在雪橇上,看着下面那煉獄般的場景,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火光映在他臉上,讓他那張原本有些清秀的臉顯得格外陰森。
“參軍......咱們是不是太狠了點?”
地老鼠看着下面那些被牛群踩死的婦孺,聲音有些發抖。他是個賊,偷東西他在行,但這種滅絕人性的場面,他也是第一次見。
“狠?”
江鼎轉過頭,看着地老鼠,又看了看周圍那些臉色發白的死囚。
“記住這一幕。”
江鼎指着下面的火海。
“這就叫戰爭。戰爭沒有仁慈,只有輸贏。今天如果不燒了這片牧場,明年春天,這幾萬頭牛羊就會變成蠻子的軍糧,喂飽他們的肚子,讓他們有力氣去砍咱們的腦袋。”
“咱們這五百人,手上沾的血,是爲了讓身後的幾百萬大乾百姓不用流血。”
“如果這就是惡鬼......”
江鼎站起身,裹緊了身上的白狐裘,在火光的映襯下,他的背影顯得無比高大,也無比孤獨。
“那老子,願意當這地獄裏的閻羅王。”
“撤!”
江鼎一揮手,不再看下面一眼。
“下一個牧場!今晚,我要讓這陰山背後,再無一處安寧之地!”
五百個身影,再次踏上雪橇,像一群白色的幽靈,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之中。
只留下身後那片燃燒的牧場,和那個讓蠻族幾十年都止小兒夜啼的名字——
“黑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