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喪偶式育兒
第七中學的工作像一張粗糙的砂紙,日復一日地打磨着林晚星曾經的棱角與光華。她逐漸學會了用更大的嗓門維持課堂秩序,學會了面無表情地處理學生間的雞毛蒜皮,學會了在同事們家長裏短的閒聊中保持沉默。她將自己縮進一個堅硬的殼裏,試圖隔絕外界的嘈雜與內心的失落。然而,生活的巨浪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她勉強適應了教師角色的第二個年頭,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這個消息在顧家引發了短暫的歡騰。顧母的臉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真心實意的笑容,開始張羅着給她燉各種據說對胎兒有益的湯湯水水。顧辰也顯得很高興,抱着她說:“星星,我們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們的家更完整了!”
那一刻,晚星冰封的心湖似乎注入了一絲暖流。她撫摸着尚未隆起的小腹,對那個未知的小生命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聯結感。或許,這個孩子的到來,能改變些什麼?能緩和婆媳關系?能讓顧辰更有責任感?能給她在這個陌生家庭裏,帶來一點真正的歸屬感?
她小心翼翼地呵護着孕期,盡管孕吐反應強烈,盡管挺着大肚子擠公交愈發艱難,盡管站講台上課常常腰酸背痛,她都默默忍受着。她甚至開始重新閱讀一些溫柔的詩歌和童話,想象着將來給孩子創造一個充滿愛與美的精神世界。
十個月後,她在醫院產房裏經歷了十幾個小時的陣痛,終於生下了一個女兒。當她虛弱地躺在產床上,聽到嬰兒響亮的啼哭聲時,淚水混着汗水流了下來。護士將那個小小的、皺巴巴的襁褓抱到她身邊,她看着那張純淨的小臉,心中充滿了初爲人母的柔軟與震撼。
然而,現實的冰冷,很快澆熄了這短暫的溫暖。
顧母在看到是個女孩後,臉上那熱情洋溢的笑容肉眼可見地淡了下去,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伺候月子時的那份殷勤勁頭明顯懈怠了。顧辰起初也很新奇,抱着女兒不肯撒手,但這種新鮮感並沒有持續太久。
女兒的出生,像是打開了某個開關,將“喪偶式育兒”的模式徹底固化了下來。
顧辰的理由總是冠冕堂皇:“學校高三沖刺班,任務重,壓力大,我得盯着。”“晚上有晚自習,走不開。”“周末要教研、要家訪、要寫材料……”
他的生活節奏似乎並沒有因爲女兒的降臨而有任何改變。依舊早出晚歸,回到家往往已是精疲力盡,要麼倒頭就睡,要麼就鑽進書房,關上門,享受他難得的“個人空間”。女兒夜裏的哭鬧,他會煩躁地翻個身,用被子蒙住頭;孩子的尿布,他幾乎從未動手換過;沖泡奶粉,他連水和奶粉的比例都搞不清楚。
晚星曾試圖溝通:“顧辰,你能不能早點回來幫幫我?我一個人真的忙不過來。”
顧辰總是眉頭緊鎖,語氣不耐:“我這不是爲了這個家在拼嗎?我工作壓力已經夠大了,回家就想清淨一會兒!帶孩子不就是女人的事嗎?我媽當年不也是一個人把我帶大的?”
“那是當年!現在能一樣嗎?”晚星忍不住提高聲音,“我還要上班,我還要管班,我也是一個獨立的人,我不是鐵打的!”
“那你讓我怎麼辦?辭職在家帶孩子嗎?”顧辰的聲音也冷了下來,“房貸怎麼辦?生活開銷怎麼辦?你能不能現實一點,別那麼矯情!”
“矯情……”晚星喃喃地重復着這兩個字,心像被冰錐刺穿。她所有的辛苦、疲憊和孤獨,在他眼裏,竟然只是“矯情”。
而顧母,雖然住在一起,但能提供的幫助極其有限,且帶着強烈的幹預色彩。她固守着一套陳舊的育兒觀念,與晚星從書本和網絡上學習的科學育兒知識處處沖突。
“不能用尿不溼,會把孩子腿捂壞!得用尿戒子!”
“孩子哭了不能馬上抱,會慣壞!”
“得早點把尿,養成好習慣!”
“你奶水是不是不夠?加點奶粉吧!我們小辰小時候就是吃奶粉長大的,一樣壯實!”
每當晚星試圖堅持自己的方法,顧母就會擺出一副“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的姿態,或者向顧辰抱怨:“你看看你媳婦,一點不聽老人言,我還能害了我孫女不成?”
顧辰往往不分青紅皂白,就站在母親一邊:“媽有經驗,你就聽媽的唄,爭這些有什麼意思?”
晚星感覺自己像一個孤軍奮戰的士兵,前有(工作中的)追兵,後有(家庭裏的)堵截,孤立無援。她每天的生活變成了一場看不到盡頭的馬拉鬆:天不亮起床,趁着孩子還沒醒抓緊洗漱,然後匆忙趕去學校,面對一群精力過剩的初中生;下班後拖着灌了鉛的雙腿趕回家,立刻接手哭鬧的孩子,做飯、喂奶、換尿布、洗洗涮涮;深夜,當孩子終於睡去,她還要強打精神批改作業、備課……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她的睡眠被切割成無數碎片,黑眼圈像烙印一樣刻在臉上。她再也沒有時間看書,沒有時間打理自己,甚至沒有時間好好吃一頓飯。曾經那個注重儀表、談吐優雅的林晚星,如今常常是頭發油膩、衣着隨便、臉上寫滿了疲憊與麻木。
身體的疲憊尚可忍受,精神上的孤寂與價值感的缺失才是最致命的。她與顧辰的交流越來越少,除了孩子和必要的家務,幾乎無話可說。偶爾,她試圖跟他分享工作中的煩惱,或者孩子成長的趣事,顧辰總是心不在焉地“嗯嗯”兩聲,眼睛始終盯着手機屏幕。
她感覺自己不像他的妻子,更像是一個免費的保姆、一個生育工具、一個合租的室友。
一次,女兒半夜發高燒,小臉通紅,哭鬧不止。晚星心急如焚,一個人抱着孩子在房間裏來回踱步,物理降溫、喂水,手忙腳亂。她推醒身旁酣睡的顧辰,聲音帶着哭腔:“顧辰,孩子燒到39度了,我們去醫院吧!”
顧辰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了一眼體溫計,煩躁地翻了個身:“大驚小怪什麼?小孩發燒很正常,天亮再說吧!我明天一早還有課……”
那一刻,晚星看着這個男人冷漠的背影,聽着女兒難受的哭聲,一種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在這個婚姻裏,她只能依靠自己。
她不再指望他,一個人用毯子裹緊孩子,在寒冷的深夜,獨自打車去了醫院。掛號、繳費、排隊、看診、取藥……她抱着沉甸甸的孩子,穿梭在燈火通明的醫院走廊裏,感覺自己像一個被遺棄在孤島上的難民。
女兒的病好了,晚星卻像是生了一場大病,整個人更加沉默。她不再對顧辰抱有任何期待,也不再試圖與顧母爭辯。她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孩子身上,像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麻木地運轉着。
只有在深夜裏,當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女兒在她身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她才會允許自己卸下所有的盔甲,任由無聲的淚水浸溼枕巾。她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想起很久以前,那個在江大圖書館裏,爲了一個文學觀點和同學爭得面紅耳赤的自己;那個在父母身邊,可以肆意撒嬌、暢談理想的自己。
那些鮮活而明亮的過往,如今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幻影。
喪偶式育兒,摧毀的不僅僅是她的身體和精神,更是她對婚姻、對男人、對未來的最後一點幻想。她被困在母親和教師的角色裏,獨力支撐着一切,而那個名義上的丈夫,卻始終缺席。她的世界,在女兒的啼哭聲、學生的喧鬧聲和婆家的挑剔聲中,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逼仄,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