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靜劑的冰冷洪流沖刷過神經，將訓練後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強行壓下，留下一種虛假的、漂浮般的平靜。秦天宇靠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聽着自己的心跳在藥物作用下變得緩慢而沉重。訓練場上其他馭鬼者陸續離開，帶着麻木、疲憊或是殘存的扭曲興奮。張傑早已不見蹤影，林宏宇也不知溜去了哪裏。
空曠的訓練場只剩下他一人，還有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各種詭異力量殘留的氣息——腐朽、陰冷、狂躁、以及他自己留下的那片尚未融化的薄霜。
他掙扎着站直身體，每一步都感覺肌肉纖維在抗移。沒有回宿舍，某種莫名的沖動驅使着他，沿着之前李莎被拖走的方向走去。
走廊錯綜復雜，標識系統簡潔到近乎 cryptic。他依靠着模糊的記憶和直覺，避開偶爾走過的、眼神空洞或銳利的工作人員，最終在一片更加安靜、燈光也更加幽暗的區域減緩了腳步。這裏的空氣更加冰冷，消毒水味混合着另一種更奇怪的、類似於福爾馬林和電子元件燒灼的混合氣味。
一扇雙開的、沒有任何標識的厚重金屬門出現在走廊盡頭。門上方，一個紅色的指示燈無聲地亮着——“醫療部 - 授權人員僅限”。
門緊閉着，聽不到裏面任何聲音。
秦天宇猶豫了一下，緩緩靠近。就在他距離大門還有幾步遠時，門內側上方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黑色透鏡微微亮起一道紅光，掃過他的身體。
【身份識別：馭鬼者秦天宇（代號：寒屍），侵蝕率19.8%。權限等級：低級。訪問醫療部核心區請求……拒絕。警告：請立即離開此區域。】
一個冰冷的、合成的電子女聲突兀地在寂靜的走廊響起，嚇了秦天宇一跳。
他下意識地後退兩步，心跳加速。就在電子音落下的瞬間，他似乎隱約聽到門內極深處，傳來一聲極其微弱、被層層隔絕了的、不似人聲的痛苦嗚咽，但轉瞬即逝，仿佛只是錯覺。
醫療部……核心區？李莎就被帶到了這裏？
他不敢久留，立刻轉身快步離開。直到走出那片區域，回到相對“正常”的走廊，被監視的感覺才逐漸消失。
那個嗚咽聲，是真的嗎？
接下來的幾天，節奏快得令人窒息。每天都被塞得滿滿的：高強度且粗暴的適應性訓練（主要是在張傑的吼罵和限制器的威脅下艱難提升對寒屍之力的掌控）；枯燥卻令人心悸的理論學習（劉博士溫和地講述着各種恐怖的靈異現象和致命的規則）；以及每隔三十六小時就必須進行的、極其詳盡的生理與心理監測。
監測過程冰冷而徹底。抽血（血液在試管裏呈現出不正常的淡藍色，且溫度極低）、掃描（儀器能清晰地顯示出他體內那團盤踞的、與自身能量激烈博弈的冰寒陰影）、心理問卷（問題刁鑽古怪，直指內心最深的恐懼和欲望）、還有必須佩戴的特殊頭盔進行的“靈波穩定性”測試。
每次測試，陳濤都會準時出現，面無表情地記錄下所有數據，特別是當秦天宇情緒出現波動、體內寒屍之力有所反應時，他記錄得尤爲詳細。
“你的侵蝕率波動比預想的要大，”一次測試後，陳濤推了推眼鏡，看着平板上的數據曲線，“情緒似乎是不穩定的主要誘因。建議加強情緒管理訓練，或者……可以考慮加大‘寧神’的劑量，強制平穩。”
秦天宇心裏一緊，立刻拒絕：“不用了，我會自己調整。”
陳濤抬眼看了他一下，鏡片反着光，看不出情緒：“隨你。但失控的代價，你需要自己承擔。”
這種無時無刻不被監控、被分析、被評估的感覺，幾乎令人窒息。他感覺自己就像實驗室玻璃箱裏的小白鼠，每一個反應都被記錄在案，等待着某個未知的結論。
唯一能讓他稍微喘息的，竟然是和林宏宇的幾次短暫接觸。這個看起來懶散不着調的男人，總會在他訓練累癱或者被測試折磨得頭暈眼花時，看似偶然地出現，遞給他一支額外的營養劑，或者隨口提點幾句。
“張傑那套雖然糙，但逼到極限確實成長最快，雖然也死得最快。” “劉博士的話，聽一半信一半就好，尤其是關於‘福利’和‘支持’那部分。” “陳濤的記錄……呵，那家夥腦子裏只有數據和模型，離他遠點沒壞處。”
一次在食堂（食物同樣冰冷乏味，僅供維持基本生理需求），林宏宇甚至低聲透露了一點關於“配額”的秘密。
“那藍色鎮靜劑，能不用就別用。那玩意兒壓得越狠，反彈起來越要命。‘寧神’更是毒藥，吃了確實能讓你體內的家夥安靜幾天，但你會做比死還難受的噩夢，而且它醒來後會更餓。”他用勺子攪動着碗裏糊狀的食物，壓低聲音，“至於那小白片……那是最後的選擇，吃了能讓你暫時感覺不到‘它’，但也感覺不到自己了，跟行屍走肉沒區別。聽說吃多了，就算鬼沒復蘇，人也廢了。”
秦天宇默默記下，心中寒意更甚。總部提供的所謂“幫助”，果然都標着沉重的價碼。
他也試圖向林宏宇打聽更多關於“醫生”和靜滯室裏那個神秘聲音的事，但每次一提及，林宏宇就會立刻變得警惕而沉默，只用眼神示意他閉嘴。
“活着不好嗎？別找死。”這是林宏宇最常給的警告。
幾天後，新一輪的任務下達了。
這次並非緊急事件，而是一次“常規巡查”。城市邊緣的一個老舊社區最近報告了多起寵物和流浪動物失蹤事件，並有居民聲稱在深夜聽到奇怪的、像是很多人在同時低語的聲音。靈異探測設備在那裏檢測到微弱的、未分類的殘留波動。
任務等級不高，危險性評估爲D級（潛在C級）。帶隊的是胡雨露，隊員包括張傑、陳濤，以及……秦天宇和林宏宇。
“算是帶新人熟悉環境，處理低級別事件積累經驗。”胡雨露在出發前簡單交代，“秦天宇，你的任務是觀察、學習，並在必要時輔助建立隔離。沒有我的命令，不準擅自行動。”
依舊是那輛改裝越野車，穿過漸漸熟悉的城市通道，駛向目的地。車內的氣氛比上次稍微輕鬆一些，但依舊壓抑。張傑擦拭着他的限制器，陳濤看着平板上的社區地圖和波動數據，胡雨露閉目養神。林宏宇則靠在車窗上，看着外面流逝的街景，不知道在想什麼。
秦天宇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着培訓的內容，試圖壓下心中的緊張和那一絲……對可能再次使用力量的、扭曲的期待感。
目的地是一個有着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風格的老舊小區，樓房低矮，牆壁剝落，綠化雜亂。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潮溼的黴味和垃圾的酸臭味。
時間已是傍晚，天色昏暗。居民大多緊閉門窗，小區裏異常安靜，只有風吹過破損窗框發出的嗚嗚聲。
陳濤拿出一個更精密的手持探測器，屏幕上的指針微弱地晃動着，指向小區最深處一棟孤立的、似乎是廢棄活動中心的三層小樓。
“波動源在那裏。很微弱，但確實存在，無法分類。”陳濤報告。
胡雨露打了個手勢。張傑立刻從車裏拿出幾個小型的信標，熟練地布置在通往那小樓的幾個關鍵路口，激活後，發出幾乎不可聞的低頻嗡鳴。
“林宏宇，側翼偵查。陳濤，實時監測波動變化。張傑，正面推進。秦天宇，跟我身後，注意感知周圍環境，特別是溫度變化。”胡雨露簡潔地下令，她的身影仿佛與周圍的陰影融爲一體，悄無聲息地向前摸去。
秦天宇緊跟其後，集中精神感知着。越靠近那棟小樓，空氣中的黴味越重，還夾雜着一股難以形容的、像是無數塵埃堆積發酵的陳舊氣味。周圍的溫度似乎也在悄然下降，但這種下降並非他熟悉的、屬於寒屍的那種尖銳冰冷，而是一種……緩慢的、沉悶的、帶着死寂感的陰冷。
他體內的寒屍之力微微躁動起來，並非興奮，而是一種遇到同類卻又截然不同存在的、帶着警惕的排斥感。
小樓的門窗大多破損，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張等待吞噬的嘴。
張傑低吼一聲，皮膚泛起金屬光澤，率先撞開腐朽的木門，沖了進去。胡雨露如同影子般緊隨其後。
裏面光線極暗，到處都是倒塌的家具、散落的廢紙和厚厚的灰塵。蜘蛛網如同破敗的幔帳四處懸掛。
“一樓安全！”張傑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帶着回音。
胡雨露和秦天宇也走了進去。灰塵被擾動，在手電光柱下瘋狂舞動。
陳濤站在門口，看着探測器：“波動源在……樓上！強度在緩慢提升！”
突然！
咯咯……咯咯咯……
一陣極其細微的、像是很多牙齒在輕輕打顫的聲音，從二樓樓梯口的方向傳來。
聲音很輕，但在死寂的樓裏顯得格外清晰。
“什麼聲音？”秦天宇下意識地握緊了拳，寒氣開始不受控制地在他指尖凝聚。
胡雨露猛地抬手，示意所有人安靜。她側耳傾聽，眼神銳利如刀。
那“咯咯”聲消失了。
但緊接着，另一種聲音響了起來。
是低語。
無數個聲音重疊在一起的、模糊不清的、仿佛夢囈般的低語，從二樓彌漫下來。聽不清具體內容，只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某種單一的、扭曲的情緒——像是無盡的懊悔，又像是某種偏執的渴望。
“上樓！”胡雨露下令。
張傑一馬當先，沉重的腳步踩在腐朽的樓梯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胡雨露緊隨其後。
秦天宇跟在後面，那低語聲越來越清晰，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腦海，試圖攪亂他的思緒。他不得不分出更多精力去維持觀想燭火，抵抗這種精神侵蝕。
二樓的景象更加破敗。走廊兩側的房間門大多損壞，裏面堆滿了雜物。
低語聲似乎是從走廊盡頭最後一個房間傳來的。
張傑一步步逼近，猛地一腳踹開了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
手電光瞬間照入房間內部！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房間裏空蕩蕩的，只有中央地板上，堆積着一座小山般的……灰燼。
灰燼呈現出一種灰白色，像是紙張、織物、甚至某種有機物燃燒後殘留的混合物，堆得幾乎有半人高。
而那詭異的、無數人重疊的低語聲，赫然正是從這座灰燼小山內部傳出來的！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手電光的照射下，那些灰燼的表面，正在微微地、有規律地起伏着，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下面呼吸！
“這是什麼鬼東西？”張傑皺緊眉頭，握緊了手中的限制器。
陳濤快速掃描着：“無法識別！能量波動源就是這堆灰燼！成分復雜……包含碳基有機物、纖維素……還有……某種無法解析的靈異殘留！”
突然，那低語聲的音調猛地拔高！變得尖銳而急促！
灰燼堆劇烈地翻涌起來！一只只由灰燼構成的、扭曲殘缺的手臂猛地從灰堆裏伸出，胡亂地抓撓着空氣！緊接着，一張張模糊不清的、由飛旋的灰燼組成的痛苦人臉在灰堆表面浮現又湮滅！
它們仿佛感受到了活人的氣息，所有灰燼手臂和人臉都齊刷刷地“轉向”了門口的衆人！
那無盡的低語瞬間化作了無數淒厲的、充滿渴望的尖嘯！
“小心！”胡雨露厲聲喝道，她的影子仿佛活了過來，在她身前扭曲膨脹，形成一道漆黑的屏障！
幾只灰燼手臂猛地伸長，抓向最前面的張傑！張傑怒吼一聲，一拳揮出，強大的力量直接將那幾只手臂打散成漫天飛灰！但更多的灰燼手臂如同潮水般涌來！
“寒屍！凍結它們！”胡雨露命令道。
秦天宇一個激靈，立刻催動寒氣！灰白色的冰霧洶涌而出，瞬間籠罩向那翻涌的灰燼堆！
嗤嗤嗤——！
極寒與那詭異的灰燼接觸，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灰燼手臂的動作明顯變得遲緩，表面覆蓋上了一層白霜，但並未像預想中被徹底凍結，反而更加瘋狂地扭動起來！那些灰燼人臉發出更加刺耳的尖嘯！
“物理攻擊效果有限！靈異凍結也被一定程度抵抗！”陳濤語速飛快地分析，“它們似乎在渴望……渴望‘填充’！它們缺少核心！”
“林宏宇！”胡雨露喊道！
一直在側翼警惕的林宏宇立刻出手！他並未直接攻擊灰燼，而是雙手按在走廊斑駁的牆壁上！
嗡——！
一股強大的腐朽衰敗之力瞬間蔓延開來！以他雙手爲中心，牆壁、地板、天花板迅速變得灰暗、粉化、脆弱！那力量甚至影響到了那堆灰燼，灰燼構成的手臂和人臉仿佛經歷了漫長的時光般開始變得不穩定，有崩解的跡象！
然而，就在此時異變突生！
那堆灰燼仿佛被徹底激怒，或者說，感受到了更大的“渴望”！它猛地向內收縮，然後轟然爆發！
無數灰燼如同爆炸的沖擊波般向四周噴射！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和走廊！
視線被徹底遮蔽！手電光在濃密的灰燼中只剩下昏黃的光斑！
那瘋狂的尖嘯和低語在耳邊無限放大，瘋狂沖擊着每個人的理智！
秦天宇只覺得無數冰冷的灰燼撲面而來，試圖鑽入他的口鼻耳眼！更可怕的是，他感覺到這些灰燼中蘊含着某種詭異的吸力，仿佛要將他體內的“生機”乃至靈異力量都抽取出去，作爲它的“填充物”！
他拼命釋放寒氣，在周身形成一個薄薄的冰霜護層，艱難地抵擋着灰燼的侵蝕和吞噬。冰層不斷被灰燼磨損、消耗，體內的力量飛速流逝！
“呃！”旁邊傳來張傑一聲悶哼，他似乎被幾條特別粗壯的灰燼手臂纏住了，正在奮力掙扎，限制器的嗡鳴聲斷斷續續。
胡雨露的影子屏障在如此密集的灰燼沖擊下也顯得搖搖欲墜。
陳濤則退到了走廊遠處，平板電腦上數據瘋狂跳動，他似乎在大聲喊着什麼，但聲音完全被灰燼的尖嘯淹沒。
林宏宇的腐朽之力範圍有限，無法瞬間覆蓋所有灰燼。
混亂中，秦天宇感覺腳踝突然一緊！一條完全由灰燼構成的、冰冷滑膩的“觸手”不知何時繞開了冰霜護層，死死纏住了他的腳踝，巨大的力量要將他拖向那灰燼堆的中心！
冰冷的吸力順着腳踝瘋狂涌入，他感覺自己的體溫和力量都在被快速抽走！觀想的燭火劇烈搖曳，幾乎要熄滅！
恐慌瞬間攫住了他！
就在這時——
【……靜心……固守……】
那個熟悉的、中正平和的神秘意念，再次突兀地在他腦海深處響起！比在靜滯室裏更加清晰！
隨着這意念出現的，還有一段極其簡短、卻直指核心的“信息流”——關於如何將寒屍之力向內收斂，固化自身，而非向外擴散對抗！
幾乎是本能，秦天宇立刻放棄了徒勞的對外凍結，將所有殘存的力量瘋狂收束回體內，牢牢鎖住每一分生機和靈異，如同將自己瞬間封入一塊萬載寒冰之中！
那灰燼觸手的吸力猛地一滯！仿佛失去了目標！
就是現在！
秦天宇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被壓制吸收的恐懼化作了反擊的沖動！他並未將力量再次外放，而是順着那觸手，將一股極度凝聚的、代表絕對死寂和冰凍的意念猛地反向灌注了回去！
沿着那灰燼的鏈接，直刺向其核心！
“吱——！！！！”
灰燼堆深處，猛地爆發出一種截然不同的、極其尖銳痛苦的非人尖嚎！
所有的灰燼手臂和人臉瞬間僵住，然後如同失去了支撐般譁啦啦地崩塌、消散！
彌漫整個空間的灰燼如同失去了靈魂，紛紛揚揚地落下，很快在地面積了厚厚一層，不再有任何動靜。
那詭異的低語和尖嘯徹底消失了。
房間和走廊恢復了死寂，只有衆人粗重的喘息聲和灰塵落地的簌簌聲。
手電光柱重新變得清晰，照亮了彼此狼狽不堪的身影。
張傑扯掉身上殘留的灰燼，罵罵咧咧。胡雨露的影子恢復常態，但她的臉色似乎更白了一些。林宏宇喘着氣，收回按在牆上的手，那片牆壁已經粉化了大片。
陳濤從走廊盡頭走來，看着平板，語氣帶着一絲驚訝：“波動消失……目標……失去活性？剛才發生了什麼？數據顯示有一股極致的冰寒意志反向沖擊了核心……”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半跪在地、正艱難喘息的秦天宇身上。
胡雨露走到那堆已經徹底變成普通灰燼的殘骸前，蹲下檢查了一下，然後抬頭看向秦天宇，眼神深邃難明。
“你做了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