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休息”更像是一種強制性的機能凍結。秦天宇躺在堅硬的金屬板床上,睜眼望着天花板慘白無光的塗層。靜滯室裏那十二小時的極致寒冷似乎已沁入骨髓,即便離開了那裏,一種深沉的、揮之不去的冷意依舊盤桓不去,與體內寒屍的沉寂形成一種詭異的共鳴。
他試着回想那個幫助他的神秘意念,以及林宏宇聽到“醫生”二字時過激的反應。但思緒如同陷入泥沼,每一次試圖深入探究,都會引來體內寒屍一絲微弱卻清晰的躁動,仿佛那是一個不容觸碰的禁區。最終,他只能放棄,將注意力集中在觀想那豆虛幻的燭火上,這才勉強壓下了內心的紛亂和身體深處細微的“飢餓感”。
六小時一到,宿舍門準時滑開。林宏宇站在門口,依舊是那副睡眠不足的疲憊樣子,手裏拎着一套灰色的、材質特殊的制服。
“換上。五分鍾後,‘教室’見。”他把制服扔過來,言簡意賅。
制服入手冰涼柔韌,表面有細微的顆粒感,似乎能一定程度上隔絕靈異力量的侵蝕,但也僅此而已。穿上它,更像是一種身份標識——一件被編號的消耗品。
所謂的“教室”,是一個寬敞但毫無生氣的環形會議室。中央是全息投影設備,四周是逐層升起的金屬座椅,稀稀拉拉坐了十幾個人。
秦天宇跟着林宏宇走進來時,幾道目光立刻投了過來,冰冷、審視、好奇、漠然……各種情緒都有,唯獨沒有歡迎。他看到了胡雨露、張傑和陳濤坐在前排。胡雨露閉目養神,仿佛對周圍一切毫不關心。張傑則抱着雙臂,肌肉虯結,毫不避諱地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秦天宇,嘴角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陳濤則低頭看着他永不離身的平板,手指飛快滑動。
林宏宇示意秦天宇在後排找個位置坐下,自己則溜到了靠近過道的地方,打了個哈欠。
陸續又有幾人進來。其中一個女人引起了秦天宇的注意。她看起來年紀不大,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神裏有一種空洞的麻木,走路時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她獨自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低着頭,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指關節泛白。
“那是‘幽魂’李莎,”林宏宇不知何時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說,“大概半個月前進來的,和她一起的男朋友在她面前被鬼拖進了地板裏,連慘叫都沒發全。她駕馭的鬼似乎和‘存在感’有關,副作用是……她自己正在慢慢被所有人遺忘,包括她自己。”
秦天宇心頭一凜,再次看向那個女孩時,竟然發現她的輪廓似乎真的有些模糊不定。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穿着白大褂、戴着金絲眼鏡、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手裏拿着一個電子板,臉上帶着一種溫和卻疏離的公式化微笑。他一出現,教室裏原本就稀疏的交談聲徹底消失,連胡雨露都睜開了眼睛,張傑也稍微坐正了些。
陳濤抬起頭,推了推眼鏡,語氣平靜地介紹道:“這位是總部的技術顧問,劉博文,劉博士。今天的《靈異基礎理論及共生體穩定性概述》由他主講。”
劉博士走到中央,對衆人微微頷首,聲音溫和清晰:“各位馭鬼者,上午好。很高興看到又有新面孔加入我們守護秩序的行列。”他的目光掃過秦天宇,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有趣的標本,溫和,卻毫無溫度。
“今天我們主要回顧一下靈異的基本特性,以及維持共生穩定的幾個關鍵要點。”劉博士開啓全息投影,空中浮現出復雜的能量結構圖和大量晦澀的數據。
“第一,鬼無法被殺死。這一點,請諸位務必刻入靈魂深處。”劉博士的聲音很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我們所能做的,僅限於限制、收容、利用,以及……延緩其復蘇。”
“第二,鬼的力量遵循特定的‘規則’。理解並利用規則,是存活的基礎。違背規則,即是死亡。”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與諸位切身相關——共生。”投影切換成一個人體內部能量流動的示意圖,代表馭鬼者的能量是淡藍色,而代表鬼的則是濃稠如墨的黑色,兩者糾纏不休,黑色正在緩慢卻持續地侵蝕藍色。
“與鬼共生,如同與虎謀皮。你們駕馭鬼的力量,同時也在被鬼不斷侵蝕。這種侵蝕體現在生理和精神兩個層面。生理上,你們的身體會逐漸非人化,出現各種符合所駕馭鬼物特性的異變。精神上,你們會受到鬼的本能影響,暴躁、嗜血、冷漠、或者出現其他更詭異的心理轉變。”
“而每一次主動使用鬼的力量,都會大幅加速這一侵蝕過程。”劉博士的目光掃過全場,“所以,非必要,不動用。這是鐵律。”
“當然,總部會爲大家提供必要的支持。”他示意了一下,“定期的心理評估、‘靜滯室’的冷靜期、以及配發的‘鎮靜劑’和‘寧神’藥物,都能有效延緩侵蝕,幫助大家維持理智。”
這時,張傑突然嗤笑一聲,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教室裏格外刺耳:“有效?老子用了三次‘寧神’,現在不做噩夢就根本睡不着覺,這他媽叫有效?”
劉博士臉上的笑容不變,語氣依舊溫和:“張傑先生,任何治療都有副作用。‘寧神’是爲了壓制您體內‘力鬼’的狂暴意識,避免您徹底失去理智淪爲只知破壞的怪物。失眠與失控,孰輕孰重,我想您自有判斷。”
張傑臉色陰沉地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秦天宇卻注意到,坐在前排的陳濤,在聽到“寧神”時,鏡片後的眼睛似乎閃過了一絲極細微的譏誚。
劉博士繼續講解,提到了許多專業術語和理論模型,關於靈異力量的波動頻率、共生平衡點的測算、侵蝕率的監控等等。大部分馭鬼者都聽得昏昏欲睡或面露不耐,顯然對這些理論興趣缺缺。
最後,劉博士提到了“復蘇臨界點”。
“當侵蝕率超過70%,鬼的意識將徹底壓過人類意識,屆時,復蘇將不可避免。復蘇的馭鬼者,將成爲完整的、擁有智慧且極度危險的鬼,其危害性遠超普通靈異事件。”劉博士的表情終於嚴肅起來,“一旦監測到某位同仁的侵蝕率接近臨界點,總部將不得不采取……最終措施。”
教室裏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最終措施”意味着什麼。
“所以,”劉博士推了推眼鏡,目光再次掃過衆人,特別是在秦天宇和那個角落裏的李莎身上停留了一下,“請諸位務必積極配合總部的管理和監測,珍惜每一次穩定機會。活下去,才能更好地履行守護的職責。”
講座結束後,衆人沉默地散去。秦天宇起身,感覺腦子裏塞滿了冰冷的知識和更沉重的壓力。
林宏宇溜達過來,拍了拍他肩膀:“怎麼樣,劉博士的‘睡前故事’好聽嗎?”
秦天宇沉默了一下,問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半真半假吧。”林宏宇聳聳肩,“鬼無法殺死、規則、侵蝕,這些是真的。但所謂的支持和治療嘛……”他冷笑一聲,壓低聲音,“鎮靜劑和寧神確實能暫時壓制鬼,但也會讓鬼‘餓’得更快,下次需要更多的力量或者更頻繁地使用才能滿足它,變相加速侵蝕。至於心理評估和監測……”
他話沒說完,前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是那個叫李莎的女孩出事了。
她癱倒在走廊上,身體劇烈地抽搐着,眼睛翻白,嘴裏發出嗬嗬的怪聲。她的身體輪廓正在快速變得模糊、透明,仿佛要融入空氣消失不見!一股令人極其不適的、被忽視、被遺忘的感覺以她爲中心彌漫開來,好幾個路過的馭鬼者都下意識地繞開,臉上露出厭惡和警惕,卻無人上前幫忙。
“又來了!‘幽魂’失控了!”
“快叫控制隊!”
陳濤冷靜地站在不遠處,拿着平板記錄:“記錄:代號‘幽魂’,情緒波動指數超標,靈異力量自主外泄,疑似受到講座內容刺激……”
胡雨露抱着手臂冷眼旁觀。張傑則一臉不耐煩。
就在這時,劉博士帶着兩個穿着白色制服、面無表情的工作人員快步趕來。工作人員手裏拿着特制的束縛帶和一個發出低頻脈沖的項圈。
“按住她!注射強效鎮靜劑!”劉博士指揮道,語氣依舊溫和,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酷。
兩個工作人員熟練而粗暴地將掙扎抽搐的李莎按住,冰冷的針頭扎進她的脖頸。
女孩發出一聲極其淒厲短促的哀鳴,身體猛地一僵,隨後軟了下去,不再動彈。她身體的透明化停止了,但輪廓依舊比常人模糊得多,像一張曝光不足的照片。
“帶走。送‘醫療部’觀察二十四小時。”劉博士吩咐道,然後像是沒事人一樣,對周圍的馭鬼者溫和地笑了笑:“一點小意外,大家不必驚慌。總部會處理好一切。”
工作人員像拖一件物品一樣將昏迷的李莎拖走了。
走廊裏恢復了“正常”。
秦天宇站在原地,手腳冰涼。他眼睜睜看着那個女孩被如此粗暴地對待,而周圍的人,包括那些所謂的“隊友”,反應如此冷漠,甚至……習以爲常。
林宏宇嘆了口氣,扯了扯秦天宇的胳膊:“別看了。走吧,下午是‘適應性訓練’,希望你別像她那麼脆弱。”
適應性訓練場是一個巨大的、布滿各種監測儀器的封閉空間。負責人竟然是張傑。
所謂的訓練,簡單粗暴至極。
“新人!釋放你的鬼蜮!最大範圍!持續輸出!”張傑站在場邊,抱着雙臂吼道,他手裏拿着一個類似之前限制器的裝置,隨時準備激活。
秦天宇站在場地中央,努力調動體內那股冰寒的力量。寒氣涌出,腳下的特制金屬地板迅速結霜,空氣溫度下降。但範圍僅能維持在以他爲中心半徑五米左右,而且極不穩定,時而擴張時而收縮。
“廢物!這點範圍連只耗子都凍不住!”張傑不滿地罵道,“集中精神!想象你要凍碎眼前的一切!讓它害怕!讓它服從你!”
服從?秦天宇心中苦笑,他感覺更像是自己在拼命討好體內那頭冰冷的凶獸,祈求它施舍一點力量。
“加快頻率!冰錐!凝聚冰錐攻擊靶標!”張傑指着遠處幾個不斷移動的金屬靶子。
秦天宇嚐試凝聚寒氣,幾根歪歪扭扭、布滿裂紋的冰棱在他身前形成,哆哆嗦嗦地射出去,還沒碰到靶子就在空中碎裂成了冰渣。
“媽的!軟綿綿的像娘們!”張傑毫不留情地嘲諷,“‘寒屍’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汗水從秦天宇額頭滲出,瞬間被低溫凝結成冰珠。他感覺體內的寒意正在飛速消耗,那種冰冷的“飢餓感”再次涌現,催促着他去掠奪、去吞噬什麼來補充。同時,一種暴戾煩躁的情緒也開始滋生,讓他恨不得將眼前的一切都凍結、粉碎!
就在他幾乎要控制不住這股沖動時——
“控制住!收斂!”張傑猛地激活了手中的限制器!
一股強烈的幹擾力場襲來,秦天宇悶哼一聲,體內躁動的寒屍力量被強行壓回,反噬的痛苦讓他半跪在地,劇烈地喘息,口鼻中噴出大量的白色寒氣。
“不堪一擊。”張傑關閉限制器,鄙夷地下了結論,“下一個!林宏宇!別磨蹭!”
林宏宇懶洋洋地走上場,嘴裏還叼着一根沒點燃的煙(訓練場嚴禁明火)。他對秦天宇擠了擠眼,然後——
嗡!
一股無形的、令人極度不安的波動以他爲中心擴散開來!那不是寒冷,而是一種……腐朽、衰敗的力量!他腳下半徑十米內的金屬地板瞬間變得暗淡、失去光澤,仿佛經歷了數十年風雨侵蝕般變得脆弱不堪!甚至空氣都似乎變得渾濁,帶着一種老舊墳墓的氣息!
“範圍合格!強度……湊合!”張傑皺着眉頭,似乎對林宏宇的力量也頗爲忌憚,“持續時間!”
林宏宇維持了將近一分鍾,才略顯疲憊地收斂了力量。他腳下的地板留下了一個清晰的、仿佛被歲月啃噬出的圓痕。
“滾下去吧。下一個……”
訓練持續了整整一下午。秦天宇一次又一次地被逼到極限,又一次次被限制器強行打斷,反噬的痛苦和精神的疲憊幾乎將他壓垮。但他也清晰地感覺到,在一次次的壓榨和恢復中,他對那股冰寒力量的掌控,似乎真的微弱地增強了一絲。雖然代價是體內寒屍的低語變得更加清晰,那種冰冷的飢餓感更加明顯。
結束時,他幾乎虛脫,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才能站穩。
張傑扔給他一支高效營養劑(同樣是配額的一部分):“吃了。明天繼續。達不到老子的要求,你就等着任務裏喂鬼吧。”
林宏宇走過來,遞給他一支鎮靜劑:“新手都這樣。肌肉酸痛打針就好,心裏酸痛……就得靠自己熬了。”
秦天宇接過鎮靜劑,冰涼的玻璃管體刺激着他的掌心。
他看着訓練場上其他那些麻木、疲憊或是帶着殘忍興奮表情的馭鬼者,看着遠處被拖走的李莎消失的走廊方向,又想起劉博士溫和卻冰冷的笑容。
這裏沒有救贖,只有延緩的死亡和冰冷的利用。
他擰開鎮靜劑的蓋子,將冰冷的液體注入脖頸。
短暫的麻木和平靜襲來,暫時壓下了痛苦和飢餓。
但他知道,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腳下的煉獄,深不見底。